“……不怕。”他的眼神暗了暗,又漸漸生光,慢慢又有了鉤子般咄咄逼人的光彩,“你來了,就是不再恨我了,能再在一起,我只覺得歡喜。”
雪卿呆了下,忽然轉過頭,“人死如燈滅,你做的事自有你的報應,可既然命都沒了,自然什麼仇怨也都清了。”
傅遙山坐直身子,攏了攏篷亂如枯草的頭髮,神情有些尷尬,“我好久沒洗澡了……身上,又臭又髒。”
他像是怕自己身上的汙穢會沾染到雪卿一般,努力將身體蜷縮至最小,擦著牆角縮了又縮,可鉤子眼中透出的目光卻像一縷蛛絲般牢牢粘在雪卿臉上,又是貪婪又是心酸,“……見我這副落魄樣,你心裡,很是解恨吧?”
雪卿側著臉斜斜瞧他,臉上的神情晦暗難辨。
他幽幽道:“……待你上路後,自會有人幫你收殮打理,絕不會……叫你這樣難堪。”
傅遙山微笑,“是麼?我這樣十惡不赦的惡徒,臭名昭著,身首分離,誰還會冒著大不韙,好心幫我收殮?叫人隨便用草蓆捲了扔到亂葬崗,就是我最好的下場了。”
“不會!”雪卿的聲音忽然拔高,聽著有些尖細,“一定會有人幫你收殮的,你府裡親人,也會一一顧到。你,你就……放心吧。”
油燈火光跳躍,傅遙山微微垂頭,一張臉盡數藏到亂髮的陰影中。
他緩緩道:“這一生,我也算錦衣玉食,風流恣意,享盡人間富貴。傷天害理的事我沒少幹,幹也就幹了,事到如今,說害怕是真的,說後悔卻是矯情了。就算對你,我不也一樣……”他嘆口氣,“所以,讓我爛透吧,莫再連累無辜,為我這種人,做什麼,都不值得。”
雪卿沉默。
片刻後,他低低道:“你在陽間也不是淨幹壞事啊。還記得兩年前那次烏雲寺燈謎會麼?那日往烏雲寺的人特別多,午後還下起了雨,山路上滿是泥濘。你騎著一匹烏鬃馬路過一頂轎子。”
傅遙山蹙眉想了想,神情茫然,“……不記得了。”
雪卿不死心,繼續循循善誘:“你再好好想想,那條山路極為陡滑,轎子裡的人特別沉,轎伕承不住力,挑杆突然滑落,轎中的人差點就變成滾地葫蘆,若是從山路上摔下去,更是後果不堪設想。是你,緊急關頭扶住轎子,救了那人一次。”他抬眸,眼神悽然,“或許你罪孽深重,欠下世人無數,可世上總有一個人,是欠你的。”
傅遙山又蹙了蹙眉,半響忽而恍然道:“啊喲,我想起來了。那時我剛換了匹新馬,那馬性子極劣,轎杆滑落時,正要撞過來。那馬一跳,我慌亂下就手一撈,扶住一樣東西穩住身體。”他睜大眼,“莫非就是那頂轎子?”
雪卿抿嘴瞪著他,好像傻了。
傅遙山嘆了口氣,強笑道:“你看,我唯一干的好事,還是樁烏龍。可見我這人真是無可救藥。”
雪卿神色惆悵地發了半響呆,低低嘆息一聲,遞上一個食盒——紅燒大排搭韭菜炒雞蛋,“你吃不慣那些粗食,吃這個吧。”
傅遙山看他一眼,也不多問,拿起食盒便埋頭吃起來。
那穿青衣的雪卿坐在那裡,呆呆看他吃飯,寂寞如雪的目光只牢牢鎖在他身上,好像只要這樣盯著,這頓飯便能一直吃下去,吃到地老天荒。
只是再香的米飯,再美味的排骨,再滑嫩的雞蛋也總有一天會吃完。
飯畢,雪卿沉默著收拾食盒,忽然覺得手下有個東西猛地一拱,他定睛一看,卻是一隻灰毛大老鼠。
原來那老鼠被菜香所引,早已縮在一角垂涎好半天了,可食盒一直捧在傅遙山手中,直到他吃完放到一邊,老鼠才急不可待地衝上來。
雪卿嚇得手一抖,尖叫一聲拋了食盒,一頭扎進傅遙山懷中。
傅遙山一怔,那個柔軟的身體已伏在懷裡,像只小獸般兀自瑟瑟發抖。
昏黃的燈光照在那人白皙的脖頸上,微曲的鬢角下,一枚瑩玉般的耳垂上有個小小的耳洞。
傅遙山手腕微僵,明明是想推開“他”的肩膀,不知怎地,卻忽然不能動。
過了好久,“……老鼠,被你嚇跑了。”他嘆口氣,拖著鎖銬的手,很是吃力地拍拍“他”的肩,帶起一陣冰冷的金屬碰撞聲。
“雪卿”明明聽到了,卻還是垂頭倚在他懷裡,一動不動。
“雪卿。”傅遙山緩緩道:“你比以前豐腴多了。”
“看來我燒給你的紙錢總算派上用場,想來你在地下的日子應該比陽間時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