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都忌諱小姐拋頭露面,以往山莊裡來了人,或者有什麼大事,小姐是要見賓客的,他心裡不高興,並不直說,事後非得想法子找回來,或者是單獨帶著她跑到後山無人處待許久,也或者是把我們屏退,兩人在房裡坐著對弈。
自己愛戀的人長得好看,便想辦法藏著掖著不叫外人見到,彷彿怕被搶走了似的。他在旁的事情上,斷然不會這樣孩子氣。
我給小姐塗抹時,便故意弄得難看一些。
旁人或許看不清楚,甚至小姐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心意之深,可這麼多年以來,我算是看著他長大,心裡是有數的。縱使不能在胖的地方幫他,不能讓他順心如意一些,可這樣的小事,能盡些力,也是好的。
當天夜裡,小姐是喝醉了回來的。被四公子抱著。
他跟在後面,腳步不急不緩猶如散步,雙眸卻緊緊盯著四公子的背影。山莊裡的公子們,對小姐都是極好的。可似乎,出了四公子,旁的人,都叫他有些忌諱。若是三公子跟小姐說笑,兩人縱是鬧騰起來,三公子抓著小姐拍她的頭捏她的臉,主上也不說什麼 ,但旁人不行。
尤其是大公子,安準。
當下,房裡是吵吵了一陣子,接著就見四公子走了。小姐那裡睡了,他喊人進去,將房裡多點燈火,照得明亮之後,又要準備藥酒棉布之類。
我端著東西進來時,就見他坐在床榻上,小心翼翼地喊了小姐一聲。她睡了,自然不答應。他輕輕摸她的臉頰,彷彿是碰一件易碎的瓷器。小姐許是醉得太厲害,說夢話時流淚,說自己疼。
我把東西放到他面前,退出裡間站著。他起身,慢慢把棉被掀開,雙手慢慢把小姐穿著的長褲捲上去,露出了她膝上的傷口。雪白的肌膚上布著鮮紅的血,很是刺眼。
他躬下身子,接著燈光,慢慢給她的傷口上藥。
人的動作若是至輕至微,手指便會微微發抖。
上完藥,他把紗布纏到傷口處,本來是包紮好了,他搖搖頭,拆下來,重新纏,第二遍,他又皺眉,再拆了,重新纏。
總歸,不是怕太緊束得她難受,壓到傷口,就是怕太鬆,傷口要裂開。他自己無數次受傷,為自己包紮傷口時,都只是灑了藥隨手纏了傷口,從來也沒有這樣小心過。
是心裡被她的傷口牽痛,才會總找不到辦法。心疼憐惜得過了頭,以至於不知所措。
這一番忙完,我本以為他是要睡了,就打算滅幾盞燈退出了,他卻說:“把炭爐弄過來,準備熱水。”
我們幾人便去收拾。
床榻附近被烘得熱氣騰騰,再加上熱水的水汽。
他沾著灼手的熱水,慢慢為她擦拭身子。
天下的男子,有千千萬萬。
可,有幾個人,是在無以復加的傷心之中,在永無機會的絕望裡,埋著自己的傷心和絕望,彎下身去,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傷口反覆纏那一截雪白的紗布,為了讓她睡得舒適,深夜疲憊之時還不忘替她出去周身酒氣?
他是她的敵人。他是。
就是因為做了她的敵人,他才這樣卑微。
連愛,都只敢放在她熟睡時表露。
小姐開始咳血。四公子來診了一番,那臉上很不好。
這情形跟之前她練邪門功夫之時很像,找不出原因來,也沒辦法,給她喂藥,反而叫傷更重。
他多半是懷疑小姐故意而為。
當天黃昏,就帶名女子來。
這樣的事,也只在多年前發生過一次。小姐在顧主上的大宴上頂著南宮卻看,鬧得沸沸揚揚,他興許是為了氣她,把一名小姐留在山莊裡做客。
可自始至終,他都沒讓那位小姐進他的院子。
這次,他准許旁的女子進院子了。
我正在疑惑著,看見他對一旁的環月打了個手勢。環月跑進房去了。
定然是安排好了戲碼,刺激小姐。
她糟蹋自己的身子,叫他心裡痛苦,他斷然,也不會叫她好受。
我一直在房外,不清楚裡頭出了什麼事。正是過年,下人們之間的事情也多,我忙得手腳都找不到地方擱。
不多時,婢女們之間傳言,說是先前被主上軟禁在山莊裡的南宮卻,竟然在小姐身上下了毒。他對著主上放話,保準這毒是誰都解不開的,若是他不肯放小姐離開,就只能等著她被毒死。
原來,竟不是小姐自己鬧騰。
我們都想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