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能將他怎樣?即便不提呂不韋為相時的嘔心瀝血,他於我亦有教養之恩、擁立之功,倘無確鑿的通敵證據,我怎能對他痛下殺手?!
彷彿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旁侍立的李斯輕輕吐出一句:“陛下,可還記得那公孫鞅麼……”
一句話驚醒夢中人!對啊,我怎麼忘記了這個典故。
公孫鞅即後來的商鞅,他本為衛國公子,後流落於魏,成為魏國宰相公叔痤家臣,甚得器重。公叔痤臨終前對魏惠王說:“公孫鞅年少有奇才,可任用為相。”又說若不能用,就殺了他!可惜魏王不聽。於是公孫鞅轉而去秦,與雄才大略的秦孝公暢談變法治國之策,被孝公重用,變法十年,終於打造出一個強大的秦國。
如今的呂不韋,誰說不會是又一個商鞅呢?!
想至此,我不再猶豫,命令李斯擬旨:呂不韋貴為秦國文信侯,卻與六國暗通款曲,謀我大秦,殊為可惡!著令其回咸陽謝罪,家屬門客皆流放蜀地。此道旨意由李斯親去頒佈,並派王賁帶兩千禁衛隨行,一定要將呂不韋“請”回咸陽。同時秘傳一道旨意給洛陽令,若呂不韋及其手下抗旨,可發兵誅之!
意料中的反抗並未出現。李斯回稟,從接旨到回京,呂不韋面色一直平靜如水,彷彿早就料到有這一天。倒讓如臨大敵的王賁等著實意外。不過,他只有一個要求:一回京便要面見聖上。
屏退了手下,我心緒複雜地望著這個曾經的相國、仲父。他已然沒有了昔日的端然大氣,凜冽威儀。坐在我面前的,不過是一個面色憔悴的布衣老者。唯有一雙眸子還炯炯有神。
沉默了半晌,他終於開口,聲音嘶啞然而語調鏗鏘。
“倘若老夫沒有妄揣聖意的話,”他眯起眼睛,“老夫此行,恐怕是有來無回吧?”
我冷笑一聲,權當預設。
“呵呵,”他竟然不以為意,好整以暇地捋一下鬍子,打量著這座大殿,悠悠道:“老夫發跡於此,顯赫半生,如今亦終結於此……這就是命吧!”
我正色道:“呂不韋,秦國賜你爵位封土,你卻與各國暗中往來……”
“好啦好啦,”呂不韋一笑,搖手打斷我,眼神中滿是憫然,彷彿慈祥的老父看穿說謊的孩子,“陛下,此刻這裡只有我們兩人,無需如此……唉,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想必你我都明白吧……”
我心中益發惱怒,卻是無言以對,只得恨恨瞪著他。
“老夫知道陛下之憂,亦深以之為然。最親近的人,往往也會變成最可怕的人。故而,為消陛下之慮,老夫並不惜這一死……”呂不韋抬起頭,惻然道,“但求陛下天恩浩蕩,放過老臣家屬,令他們不必遷居路途險遠、氣候惡劣的蜀地……老臣雖死亦無憾也!”
呂不韋重重叩頭,鬚髮皆抖。我一時惻然,便嘆氣點頭。
呂不韋大喜,又叩頭數下,方正襟危坐,微笑不語,靜待處置。
我嘆息一聲,便欲呼喚衛士來將他帶走。忽然心裡一動,俗語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如我藉此之機解開積壓心底多年的謎團……
我醞釀多時,才緩緩道:“呂不韋,朕已如你所願,法外開恩。朕亦問你一事,你當如實講來。”
呂不韋淡然一笑,道:“陛下問吧,老夫知無不言。”
“我祖父和我父親,二人之死,你……可有牽涉?”我盯著呂不韋的眼睛,期待著他心慌意亂地躲閃。
呂不韋略一沉吟,沉聲道:“有,也沒有。”
“此話怎講?”
“此中淵源,我想……陛下還是不要知道的好。”他看我一眼,語氣古怪。
“不,朕定要知道!”我斬釘截鐵,直視著他。
呂不韋深深注視著我,眼神裡滿是悲憫。半晌,他才緩緩開口,語調裡充滿無奈和疲憊。“莊襄王之薨,老夫參與其中;孝文王之薨,老夫亦知詳情。不過……這裡面還有一個人,就是——華陽夫人。”
我暗自一驚,更加專心聽他說下去。
“十二年前,華陽夫人得知莊襄王意欲傳位於次子成蟜,便傳密旨令我入宮定計。老臣力主勸說王上收回成命。老太后她……”呂不韋眼神一黯,“她的意思,王上決心已下,堅如鐵石。與其空費唇舌,不如……一舉而絕後患!……”
聽到此,我心頭怦怦直跳,嚥下一口唾沫,追問道:“後來呢?!”
“後來?”呂不韋咧嘴一笑,語帶輕嘲,“莊襄王便醉酒而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