痰盂吐藥,原來壓根沒喝。
小安躊躇了好久,最終決定緘默。與其讓他喝了再吐,還不如一開始便不喝的好。自恃瞭解崇臨性子也為主子設想周全,小安平日對杜衡的事從不主動開口提半個字,何必明知不喜還招他不快?
那日杜衡被三皇子打了,小安只暗自高興了會兒,便忘到腦後了。便是小荻不來告誡他,他也不會對崇臨說起。只是……主子的身子,真的還撐得下去嗎?想到今早枕頭下染著黑血的帕子,小安心都涼了半截。
正想得出神,突然有人跑進來。
「六殿下,臣求見六殿下!」
來人是從五品禮部員外郎何致遠,他跑得匆忙,連袍帶都歪了,口中只痴傻了一般不停喊道:「救人啊,殿下,救人啊……」
原本無風的午後,驟起狂瀾。
第五章
陸謙提著藥箱攥緊拳頭,腳步極為沈重的從東籬宮離去。他和杜衡同是慶元十八年進太醫院,出生於懸壺世家,自小勤奮習醫,二十七歲上便成為御醫,算是求謀順遂。
進入太醫院的條件極為嚴苛:由地方推薦進京,層層考核入官學習醫,肄業三年期滿參加禮部堂官主持的考試,合格者為醫士,再經過三至五年輪考,成績最優異者才有資格進宮做太醫。其時,多已年過三十了。
原本陸謙應是那年最出風頭的青年才俊,卻偏偏多了一個杜衡。
杜衡永遠是特別的,竟有傳說,他乃是狐妖之子。喬御醫的嫡子多年前曾與杜衡一所書院,那書院中的學生都叫他狐媚子。
身為一個少年,杜衡的長相實在太過漂亮,五官精雅肌膚透白,一頭柔亮秀髮墨黑微赭,襯得身上綢緞竟似泛著流光,美得恍以為妖。更可怕的是,就沒有那狐媚子不懂的學問,上課從不聽講只看閒書,卻連教書先生都考不倒他。背地裡人人傳杜衡其實是有著數百年修行的小狐妖,都嫉妒他欺負他,罵他謗他,連夫子都避忌他,將他趕離了書院。
而那狐媚子也堪負此名,十五歲大魁天下,十六歲金殿御封太醫名號,同年成為六皇子主治御醫。入太醫院八年,連升三級,二十四歲的年紀其官階竟是隻在左右院判之下的正四品,極得主事大臣信賴,又為昭貴妃和太子兩個死敵所器重。這一切就像最驚人的神話,卻也是最殘忍的笑話。
開始時沒有人認為杜衡是憑真才實學受封的,陸謙也是如此。就算他杜衡天賦異稟,文采錦繡,也不過是個習文計程車子。其父杜廷修身為太醫院左院判,兒子當然會受到庇廕。
杜衡曾言,他自小喜書,遍讀過家中醫書。及第那年,專心研習了藥理,去醫館為病患診過脈施過針,僅此而已。太醫院眾人聽聞後幾乎出離憤怒,只是這種程度的黃口小兒竟破格錄取進宮?
人人面上帶笑,卻暗中卯足了勁兒,專挑些疑難冷僻的問題和雜症刁難他,其中好些陸謙甚至從所未聞。
但不久大家便發現,《內經》、《本草綱目》、《傷寒論》、《醫宗金鑑》、《金匱要略》……不管醫書上寫的沒寫的,卻沒他杜衡不能答不會答的。神情自若中帶著輕鬆戲謔,聊聊幾語便奪人聲勢。這就是金殿之上洋灑千言辯贏太醫院右院判和三副官的少年太醫,一個不世出的天才。
在那之後已過了八年,雖然太醫院的同僚還是無法容忍杜衡,永遠孤立他中傷他,但再沒人敢於挑釁和質疑他的存在。杜衡為人浪蕩不羈卻也安靜淡薄,若非那卓絕的美貌和才能,還有一身花哨打扮,怕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他。
因著年齡和性情最易於親近,陸謙成了杜衡在太醫院唯一搭得上話的友人,雖然這『友人』只是杜衡一己之見罷了。
為何事到如今還要受他的打擊和挫敗?陸謙停下腳步,笑問蒼天。
這些日子對他來說不啻於踩著荊棘密佈的獨木橋行走。杜衡將為六皇子診病的重任極為慎重的託付給陸謙,但求不要說出他受傷之事即可。陸謙勤懇多年,仍品級卑微,向來只給淑儀、才人等後宮女官診脈開方,皇子根本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這實在是太大的機遇和誘惑,一旦受到皇上極寵愛的六皇子的信賴、器重,便如一步登了天。整個太醫院的同僚都嫉妒得兩眼放光,陸謙也第一次感到和杜衡交陪的好處。可他萬不料剛到東籬宮報上自己名姓,就遭了狠狠一記下馬威──
那傳說中才貌雙絕的六皇子躺在床上,紗幔垂下不見面目,服侍太監小安遞過一根細繩到他手中。
「六殿下,這是?」陸謙顫抖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