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孫犁唯一的一次出國訪問,在國外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對他,卻等於又一次生活上的跳躍——那是50年代初期,他剛從鄉下“跳”到城市,已經感到有些不很適應,事隔不久,又“跳”到國外了。所以,對這次出國,他事先既無興趣,事後又感到非常勞累:“那種緊張,我曾比之於抗日戰爭的反‘掃蕩’。特別是一早起,團部傳出:服裝、禮節等等應注意事項。起床、盥洗、用飯,都很緊迫。我生性疏懶,動作遲緩,越緊張越慌亂。”他很佩服同團出訪的李季那樣從容不迫、好整以暇:利用蹲馬桶的時間就把刷牙、刮臉、穿襪子、結鞋帶……這些事全辦了。有一天忽然通知都穿西服,而孫犁還不會系領帶,早早起來,正在面對鏡子為難,李季進來了,他衣冠楚楚地笑著說:“怎麼樣,我就知道你弄不好這個。”
接著,他像戰爭年代替一個新兵打被包那樣,幫孫犁繫好了領帶。
孫犁也是在這次出訪期間,才和李季相熟起來。李季不只長於詩,也長於組織工作,而且很能體察同伴的個性和心情。有時不外出參觀,他會把旅館的房門一關,向大家提議:請孫犁唱一段京戲。在團裡,似乎也只有孫犁會唱京戲,每逢有人要他唱,他就會興奮乃至激動起來。這時,李季又喊:“不要激動,你把臉對著窗外。”
事後,這使孫犁很受感動:“他如此鄭重其事,真是欣賞我的唱腔嗎?人要有自知之明,直到現在我也不敢這樣相信。他不過是看著我,終日一言不發,落落寡合,找機會叫我高興一下,大家也跟著歡笑一場而已。”①
處下不卑,登高不暈
孫犁的創作,仍然繼續遵循著他的基本上是紀實的、同時也是最富熱情和理想的路線。1954年,《文藝學習》編輯部向他提了幾個問題,現把這些問題和他的回答撮錄如下:“請回憶一下,你的創作衝動是由什麼引起的?是由一件事,一個人,或者由於其他?”
“創作衝動是一種要寫東西的願望。這種願望大部分是從責任感出發,就是:我是一個記者,或是一個作者,應該寫些什麼出來。在具體取材上,有時是一件事,也有時是一個人,這是很難分別的。但主要的是因為對一個人發生過情感,對他印象深刻,後來才寫出一篇文章來。”
“在日常生活中或工作中,你是否觀察人的活動?特別注意些什麼?”
“我自己以為,我對接觸過的人物,記憶比較好,因此,在寫到這個人的時候,當時的情景總還記得。這恐怕是我對他曾有好感或是惡感的緣故。也有忘記了的人物,那就是他不曾引起我的感情的波動。我不大習慣為了寫作,那樣隨時去‘觀察’一個人。我認為那種帶有職業性的觀察,是很不自然的。”
“當你深入群眾生活時,你是否每天記筆記?記些什麼?寫作對你怎樣利用這些筆記?用得多不多?”
“我很少記筆記,當記者時有時記一些。那是害怕弄錯了時間、地點,或人的姓名。但我認為筆記總是有用的,雖然它並不是創作必不可缺的條件。我認為鮮明的記憶最重要。因為它在創作中容易發揮,而筆記則容易凝固。”“當你經過長期生活,積累了許多印象之後,你如何概括這些印象,創造人物?是不是根據真人真事?你作品中的人物是否都有模特兒?你如何根據模特兒塑造人物?”“我還沒有學會概括和創造人物,這是很困難的。在我的作品裡,大部分的人物是有真人做根據的。有時因為我對那一種性情的人物有偏愛,因此,在我的作品裡,也常有類似的人物出現。我以為,幼年的記憶,對作品的影響最顯著。本村本地的人和事,對作者的印象最深。當然,這些真人在作品中都是經過作者的誇張和演染的了。
“在創作中,有些人物距離今天的時間越長,在寫作時反倒越顯得鮮明,離開很久了的地區,也是如此,記憶這個東西很奇怪。例如《荷花澱》是我在延安窯洞裡寫成的,而《山地回憶》是在天津報社機器房的小樓上寫成的。”“在你的作品中有沒有完全靠聽來的故事寫成的?”“可以說是沒有,有時也因為聽了些什麼,引起寫作,但那只是引起而已,故事中的生活還是以經歷為依據的。”“你每次寫作,感覺最困難的是在什麼地方?有無中途寫不下去的時候?後來又怎樣繼續下去的?”
“最感困難的是:想寫什麼,而對那種事物知道的很少。常常有中途寫不下去的時候。如是短篇,睡一覺,精神好些就可以繼續下去。如是長篇,那就必須轉折一下,但如沒有提綱作指標,轉折是很冒險的。因為雖然寫下去了,並不等於就是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