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帶小興邦蹓彎兒的機會結識了不少左鄰右里,大家對這家新搬來的也很有興趣,那個老人家,那個年輕女人,一看就是很有來頭的。小城裡旮旯巷子裡的情誼一般都是從家長裡短建立起來的,在這點上,奶媽功不可沒。不過,她也不缺心眼,只承認說以前是大戶人家,但那些麻煩事都沒提。
小興邦長得討喜,白白嫩嫩的臉,烏溜溜的大眼睛,紅得水潤的小嘴一張口就是一聲聲甜甜糯糯的“嬸嬸”。每次他街頭巷尾轉上一圈就能揣回家好多東西,有吃的,有玩的,有些大方的還塞兩坨毛線。琨兒跟貓兒似的貼在哥哥身後,把線團扯得亂糟糟,奶媽嘴上訓斥著,心裡賊高興,今年孩子們的毛褲有著落了。
憑著奶媽得天獨厚的交際能力,居然給她打聽出城東的宏業小學再找語文老師。當她把這事告訴戴染時,戴染十分佩服地讚歎道:“張姨,以前還真沒看出來你的本事啊!”
奶媽樂呵呵地笑,終於實現了自我價值般狠狠開心了一把。
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新起步非 常(炫…書…網)艱難,沒有人介紹工作,連街道都不熟悉,戴染在這個城市裡整整找了大半個月也沒有什麼頭緒。沒想山窮水盡之時奶媽搖身一變成了貴人,指了條明路。戴染第二天就穿戴整齊,一路問一路找到了宏業小學。
宏業小學原是一個實業家辦的,仗一打,他這個資本家也被打跑了。現在這裡的校長是軍部從外地找來的,不僅管學校教育,還要管肅清資本主義殘黨。
戴染這兩年的苦都沒有白吃,她自是明白這些,所以今日特地穿了件鬆鬆垮垮的英丹藍旗袍,頭髮挽了個老實的髻子,臉上什麼都沒畫,看著清清淡淡,讓人沒有一點距離感。
校長接待她的時候覺得她舉手投足都很有修養,旁敲側擊的一問,她回答說家裡父親原來是個做學問的,愛寫字畫畫,所以從小耳濡目染,也算是書香門第吧。
校長將信將疑地盤查了一番,戴染便將早已想好的故事講了一遍。
她說她叫戴夕染,原洛北省城人,夫家是開醫館的。後來省城打仗,丈夫被流彈擊中斃了命,她就帶著兒子和老爹逃到瑞城避了一陣,現在才定到在江遙落腳。
她的命運坎坷,引起校長不少同情,但她又說她沒有教書的經驗,這讓校長很為難。戴染一再請求給她個試工的機會,校長並未當場答應,只讓她四天後再過來聽訊息。
戴染踏出校門時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她一直以她的家庭、她的出生為傲,沒想到還有胡編亂造的一天。她知道校長拖延是為了要去確認她不是個麻煩人物,若四天後他答應了,那她從此以後就成了戴夕染了。夕染,那片夕陽染紅的天空,又或他炙熱的眼瞳燒紅了雲彩。
一番身世說得順口,縱是虛假,在這亂世之中卻全無破綻可尋。
漸行漸遠……昨日舊名、舊面都不再提起,在無人識處活得坦坦蕩蕩,從容不迫,怡然地做個命運多舛的普通女人。從前種種逝去無蹤,時光如素白棉帛,隨她描畫,抹去種種再無半點掛礙。
戴染抓緊了抽搐的心口,那裡有一根深埋的絲線被無形的手一寸一寸地拉扯出來,她甚至能看見絲線上的血珠在太陽下閃爍著的詭異色彩,那是種詛咒,即使脫胎換骨也脫不了的情絲。
第四十八章
“夕染,新發的課本放在你的桌上了。”
“好的,謝謝你。”
走廊的盡頭,女人笑著回頭致謝,她已經在這裡做了七個月的語文老師了。當初她戰戰兢兢接過一紙聘書的時候,渾身舊殼都紛紛剝落,瞬時換作了一個新人。她低調、隨和,對所有人都笑眯眯的,同事都很喜 歡'炫。書。網'她,時常拉著她一起聊天聚餐。收起了一身瑰麗的光環,她也不過是一個普通婦人了。
不知是不是名字的原因,她自打改成“夕染”之後睡眠就不是特別好。每晚夢中場景交替,夢到以前富裕的光景,夢到父親的心事,夢到孟家長廊上孩子追逐的身影,夢到懷德每天回家輕呼“染妹”的霎那。
然而夢境雖不盡相同,但結局總是一樣,每每夢近尾聲,懷禮的聲音就會出現。兩人之間隔著稀薄的霧氣,他在那邊說著什麼,好像是說他真的得走了,娶妻生子,再不插手她的人生。她笑著祝福他,懷禮漸行漸遠,直到眼前只有濛濛白霧。
醒來時,窗外已有些微光亮。每天總在這個時候醒來,即便頭一天再累,也睡不了半刻懶覺。夕染覺得臉上有些冰,抬手一摸,摸出一手的淚,雖已習以為常,但仍忍不住苦笑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