麼殘忍,而她講話的語氣卻很溫柔而且也像要哭出來了似的。
有的時候,中午快速的吃完了便當,我便跑到學校角落邊的一棵大樹上去坐著
,那棵樹沒有什麼人注意它,有粗粗的枝丫可以踩著爬上去,坐在樹蔭裡,可以遠
遠的偷看老師的背影,看她慢慢的由辦公室出來向教室走去。遠看著老師,總比較
安然。
老師常常穿著一種在小腿背後有一條線的那種絲襪,當她踩著高跟鞋一步一步
移動時,美麗的線條便跟著在窄窄的旗袍下晃動,那時候,我也就跳下樹枝,往教
室跑去。
面對老師的時候,大半眼光不敢直視,可是明明顯顯的可以看到她鮮紅的嘴唇
還有胸前的一條金鍊子。在那種時候,老師,便代表了一種分界,也代表了一個孩
子眼中所謂成長的外在實相━━高跟鞋、窄裙、花襯衫、捲曲的頭髮、口紅、項鍊
……。
每天面對著老師的口紅和絲襪,總使我對於成長這件事情刪滿了巨大的渴想和
悲傷,長大,在那種對於是囚禁苦役的童年裡代表了以後不必再受打而且永遠告別
書本和學校的一種安全,長大是自由的象徵,長大是一種光芒,一種極大的幸福和
解脫,長大是一切的答案,長大是所有的詮釋……
而我,才只有這麼小、在那麼童稚無力的年紀裡,能夠對於未來窺見一絲曙光
的,就只有在那個使我們永遠處在驚恐狀態下女老師的裝扮裡。
我的老師那時候二十六歲,而我一直期望,只要忍得下去,活到二十歲就很幸
福了。
常常在上課的時候發呆,常常有聲音,比老師更大的空空茫茫的聲音在腦海中
迴響━━二十歲━━二十歲━━二━━十━━歲━━。想得忘了在上課,想得沒有
立即反應老師的問題,一隻黑板擦丟過來,重重打上了臉頰�當時的個子矮,坐第
一排的,那一次,我掩面從教室裡衝出去,臉上全是白白的粉筆灰,並不知道要奔
到哪裡去!我實在沒有方向。
在校園的老地方,我靠住那棵大樹,趴在凸出來的樹根上哀哀的哭,想到那個
兩年前吊死的校工,我又一次想到死。
風,沙沙的吹過,撫慰了那一顆實在沒有一絲快樂的童心,我止了哭,跟自己
說�要忍耐媽媽會送衣料來給老師,就如其他帶禮物來看老師的家長一樣,一定要
忍耐不可以吊死,如果可以忍到二十歲,那時候令人驚慌無比的老師和學校就一定
有力量抵抗了。那時候,不會這麼苦了,現在━━現在才十一歲,而我的現在,實
在過不下去了。於是,我又趴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那一次,是被老師拉回教室去的,她用一條毛巾給我擦臉,笑笑的,擦完了,
我向她鞠了一個躬,說∶“老師,對不起。”
作文課裡,沒有照題目寫,我說∶“想到二十歲是那麼的遙遠,我猜我是活不
到穿絲襪的年紀就要死了,那麼漫長的等待,是一個沒有盡頭的隧道,四周沒有東
西可以摸觸而只是灰色霧氣形成的隧道,而我一直踩空,沒有地方可以著力,我走
不到那個二十歲……。”
老師將作文念出來,大聲問∶“你為什麼為了絲襪要長大?你沒有別的遠志嗎
?陳平,你的二十歲難道只要塗口紅、打扮、穿漂亮衣服?各位同學,你們要不要
學她?……。”
後來,老師要人重寫,我回家又急出了眼淚。晚上放學總有一百題算術,實在
來不及再寫作文。簡短的寫了,整整整整的寫說∶將來長大要做一個好教師是我的
志願。老師是不可能懂得的,懂得一支口紅並不只是代表一支口紅背後的那種意義
。
每天晚上,當我進入睡眠之前,母親照例提醒孩子們要禱告,而那時實在已是
筋疲力盡了,我迷迷糊糊的躺下去,心裡唯一企盼的是第二天學校失火或者老師摔
斷腿,那麼就可以不再上學。第二天早晨,夢中祈求的一切並沒有成真,我的心,
對於神的不肯憐憫,總也覺得欲哭無淚的孤單和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