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椅子?
我突然停住動作,放下我深愛冰淇淋,見鬼一樣看著那個箱子,四四方方,落下沉穩的黑色陰影,透視完美。
椅子?
我站起來,去拿剪刀剪透明膠,渾身發抖,椅子……
一把雪白的椅子。
造型典雅,是十年前流行過的樣式,雪白無暇,質地微軟,我再蠢也知道價值連城。椅子背上有精美雕花,正中的雪白木板上隱隱有一個女人的臉,眼簾半睜,說不出詭異,和我像似雙胞胎。
我看著她,她似乎知道,張開眼睛,看著我,嫣然一笑。
我驚叫一聲,坐到了地上。
我喝一升熱牛奶,舌頭失去知覺,終於幻覺消失,心神穩定,細細去看,這是一頭榮華獸,而且,毫無疑問,是我母親曾經照顧過的那八個之一,陳年說,她照顧她們用心,她們都和她長得像,但只留下了朱槐。
她夭折而亡,變成了一把椅子,質地溫潤,線條圓滑,細細密密,都是鍾仁撫摸過的痕跡。他得到這把椅子已經有十年,第一眼看見,就喜歡她。每日在寬大房間中,他撫摸她,對她講話,甚至,愛上了她。
我閉著眼睛,摸獸僵死的臉,上面似乎還有他掌心的餘溫。
鍾仁說,嫁給我好不好,我如驚弓之鳥,他死去,我終於淚盈於睫。
我母親死去多年,但在永安城,沒有地獄,任何亡靈都在土地上漂浮。
我應該相信,陳年的亡靈,終於在榆葉梅下遇著我的母親,而鍾仁的亡靈,也期期然,拉住那頭獸的手,六個手指,潔白如玉,寒冷如冰,他放在嘴巴呵氣給她溫暖。
城市的夜如同白晝,微光照入,那張椅子美麗絕倫。
我眼淚落下,發出清脆聲響。
打電話給我老師,他接起來,說,喂。
我說,我回來了。
他說,身體好嗎。
我說,很好。
他沉默,我們兩個固執又渺小,僵持。
我說,我很掛念你。
他顯然被嚇到,過了許久,說,嗯。我也是。
我坐下來寫榮華獸的故事,主角是獸的口吻,她說,我還未出生,就死去,被硬生生砍成碎片,拼成一張椅。我撕心裂肺。有一天,一個男人買走了我,一擲千金,只為我。他放我在床邊,捨不得坐,看著我,每天和我說話,撫摸我的臉,親吻我,我的心亦柔軟。
公園裡也有榆葉梅,但終於謝了,天氣很熱,海豚酒吧中的姑娘越穿越少,一夜情越來越多。
我發出榮華獸的故事,纏綿悱惻的愛情,小女孩被哄得哭,去萬古庵中膜拜。
我則微笑,眾人皆醉,過眼雲煙。
世事變遷,浮雲淡。一日鍾亮終於來海豚酒吧找我。
他說師姐,我懂得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我不應該怪你。
我請他喝酒,他酒量很好,又是一個明日混混的可造之材——只恐我師找我拼命,我暗笑。
酒酣,我送他打車回家,他抱著我脖子,不肯放手。終於把他推進車,他還探出頭來叫我——足足一個大孩子——他說,師姐,你別怪我,我舅舅死得太恐怖,舌頭被不知道什麼東西生生咬斷,我才……
話未盡,我酒已醒,站在大街上,差點被後面來的人,撞倒。
我回家,藉著酒勁,拆掉了那把椅子,取下靠板,在那張人臉上攔腰一砍,果然,木中,白裡透紅,鮮活活,一條人舌。我想把舌頭取出來,但終於未遂,它陷得那麼深,就像條本來就長在木中,從來未曾分開。
這獸的嫉的妒,我全明白,她以為他愛上別人,於是,同歸於盡,生生咬掉他吻她的舌。那日,她見我,卻終於微笑——原來,不是幻覺。
又過兩天,我收到包裹,寄的人是萬古庵的朱槐,附言說:陳年讓我把這個留給你。開啟,雕刻精美,一個木枕,曲線圓滑,通體冰涼,而略柔軟,雪白,極品。枕中,隱隱一張女人臉,陌生的,不知道是哪一個照料那些獸苗的苦命人類女子,眼睛半開,看著我,分明卻是陳年。
我呆呆抱枕頭在膝蓋上,那張臉突然,對我一笑——笑,而不言。
榮華獸通體雪白木質堅而帶柔,是木中極品。但極難取得,幼苗時大多被蟲所蛀,成為病體,病體不能用,於是任其生長成病獸,全身藍蟲斑,夜夜啃噬獸體,至於斑黑,病獸則亡。
病獸亡,蟲出,族中烤其屍,分為頭,胸,腹,四肢,心——八塊,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