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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逐出暗室,回原班組監督勞動。攝影宣傳展無疾而終。孟幹事宣佈決定時,低頭看自己的指甲,一絲冷笑,似乎總算解開暗室之謎。

我灰頭土臉,捲鋪蓋搬回鐵工班宿舍。陳泉問我出什麼事了。他是來自農村的鈑金工,是我的鐵哥兒們。可很難說清來龍去脈。陳泉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你好這個——讀呀寫呀,可這都啥年頭啦?別往槍口上撞。我嫌煩,往外揮揮手,他哼著黃色小調走出門。

我每天繼續打鐵。在鐵砧上,閻師傅的小錘叮噹指引,而我的14磅大錘忽快忽慢,落點不準。他心裡準在納悶,但不聞不問。保衛組的人整天在鐵工班轉悠,跟師傅搭話拉家常,偏不理我。

下了班,我忙於轉移書信手稿,跟朋友告別,做好入獄準備。我去找彭剛,他是地下先鋒畫家,家住北京火車站附近。聽說我的處境,二話沒說,他跟他姐姐借了五塊錢,到新僑飯店西餐廳,為我臨別壯行。他小我六七歲,已有兩次被關押的經驗。席間他分析案情,教我如何對付審訊。皮肉之苦不算什麼,他說,關鍵一條,絕對不能信“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在新僑飯店門口分手,風乍起,漫天沙石。他拍拍我肩膀,嘆了口氣,黯然走開。

那年我二十六歲,頭一次知道恐懼的滋味:它無所不在,淺則觸及肌膚——不寒而慄;深可進入骨髓——隱隱作痛。那是沒有盡頭的黑暗隧道,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我甚至盼著結局的到來,無論好壞。夜裡輾轉反側,即使入睡,也會被經過的汽車驚醒,傾聽是否停在樓下。車燈反光在天花板旋轉,悄然消失,而我眼睜睜到天亮。

幾個月後,危險似乎過去了。危險意識是動物本能,不可言傳,但畢竟有跡可尋:保衛組的人出現頻率少了,見面偶爾也打招呼;政局有鬆動跡象:電影院上映羅馬尼亞電影;女孩們穿戴發生微妙變化,從制服領口露出鮮豔的內衣。

我決定動手修改《波動》。首先是對初稿不滿,不甘心處於未完成狀態。再說受過驚嚇,膽兒反倒大起來。在家寫作,父母跟著擔驚受怕,嘮叨個沒完。我跟黃銳訴苦,他說他大妹黃玲家住十三陵公社,正好有間空房。

我走後門開了一週病假,扛著摺疊床,乘長途車來到遠郊的昌平縣城。黃昏時分,按地址找到一個大雜院,跟門口的男孩打聽。他剛好認識黃玲,為我領路,穿過晾曬衣服被單的迷宮,直抵深處。黃玲和新婚的丈夫剛下班,招呼我一起吃晚飯。隔幾戶人家,他們另有一間小屋,僅一桌一椅,角落堆放著紙箱。支好摺疊床,我不禁美滋滋的:天高皇帝遠,總算找到了“世外桃源”。

沒有窗簾,很早就被陽光吵醒。在桌上攤開稿紙,我翻開由中國電影出版社出版的電影劇本《卡薩布蘭卡》。這本小書借來多日,愛不釋手,對我的修改極有參考價值,特別是對話,那是小說中最難的部分。

我剛寫下一行,有人敲門,幾個居委會模樣的人隔窗張望。我把稿紙和書倒扣過來,開門,用肩膀擋住他們的視線。領頭的中年女人乾巴巴說:“我們來查衛生。”無奈,只好讓開。她們在屋裡轉了一圈,東摸摸西動動,最後把目光落在倒扣的稿紙上。那女人問我來這兒幹什麼,答曰養病,順便讀讀書。她撫摸稿紙一角,猶豫片刻,還是沒翻過來。問不出所以然,她們只好悻悻地走了。

北島:斷章(6)

剛要寫第二行,昨晚領路的男孩輕敲玻璃窗。他進屋神色慌張,悄悄告訴我:剛才,我聽她們說,說你一定在寫*。他們正去派出所報告。你快走吧。我很感動,摸摸他的頭說:我是來養病的,沒事兒。還得謝謝你了,你真好!他臉紅了。給黃玲留下字條。五分鐘後,我扛著摺疊床穿過院子,倉皇逃竄。

1976年1月8日,周恩來去世。死訊投下巨大的陰影,小道訊息滿天飛,從報上排名順序和字裡行間,人們解讀背後的含義。自3月底起,大小花圈隨人流湧入廣場,置放在紀念碑四周,堆積如山。松牆扎滿白色紙花。

我每天下了班,乘地鐵從始發站蘋果園出發,直奔天安門廣場。穿行在茫茫人海中,不知何故,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看到那些張貼的詩詞,我一度產生衝動,想把自己的詩也帖出來,卻感到格格不入。

4月4日清明節正好是星期天,悼念活動達到高潮。那天上午,我從家乘14路公共汽車到六部口,隨著人流沿長安街一路往東,抵達廣場。混跡在人群中,有一種隱身與匿名的*,與他人分享溫暖的*,以集體之名逃避個人選擇的*。我想起列寧的話:“革命是被壓迫者和被剝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