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對我說,你走吧。和他拒絕那些求醫的人一樣,他說,你走吧。我看著他的眼睛,沉默地看著他。而老人杜忠拉著我的手,把我抱進了那輛高大漂亮的牛車,像所有從洛陽來的牛車一樣,車軸發出裂帛的華麗聲音。 我聽著這樣的聲音,固執的從漸行漸遠的牛車上回頭去看神醫陳寒碧,他維持著同樣的姿態,站在臺階上,筆直地站立著。高傲的眼睛看著我離開,即使許多年過去,我依然覺得他是這世上至高的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用淡漠沉穩的聲音對我說,你走吧。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陳寒碧。 多年以後,我也不會忘記我第一次見到的洛陽。深刻而輕易地震驚了我。我從牛車簾子的縫隙裡見到遙遠的地方那座華麗飛揚的宮殿,堂皇而跋扈。突然的喧譁若河水一般充溢了我的耳朵。杜忠說,少爺,那就是皇上的地方。他惶恐而討好地說著這些話。但我只是沉默地看著他,我厭惡他講話的聲音,就好像我厭惡他叫我少爺。管城的人從不這樣叫我,他們叫我陳徹。和我的父親一樣,清楚地叫我的名字,陳徹。 洛陽的人和他們不一樣。他們叫我少爺,或者,杜徹。這一切,都是杜連山告訴我的。他說,孩子,你叫做杜徹,你明白嗎,你是我的兒子。我抬頭看他,他有著和我相似的眼睛。不若陳寒碧那樣淡定沉默。他對我微笑並且撫摩我的頭髮。他說,你叫做杜徹,你是我廣陵杜家的第一百一十五代子孫。 我並不相信他的話。離開我的父親陳寒碧,我如同一隻幼小的野獸那樣悲傷警惕。我不相信他,如同我不相信杜府中所有面容模糊神色戒備的僕人。他們看著我。叫我,少爺。他們叫我少爺,好像我沒有名字。因此我對他們深感厭惡。 我的婢女秋紅從不對我微笑。她長著一張碩長的臉,顯得分外憂傷。穿灰色的裙子。用一雙鄙薄的眼睛看我。我不知所措,也不明白如何才能讓她微笑。在管城,人們總是微笑。即使我的父親陳寒碧固執地從不醫治任何人,他們也不加罪於我。總是大聲叫我說,陳徹。去哪裡呀。他們這樣問並不是真的想知道我要去哪裡,就如同對於這樣的問題我總是模糊地指著一個方向說,那裡。他們這樣問,只是想向我傳遞他們的快樂。 洛陽的人們沒有快樂。這是我初步得到的印象。從秋紅那裡進一步印證了下去。我和她相互防備,抱著不名所以的敵意。杜連山為我請了先生。同樣一張長臉,帶著我看不懂的憂傷。他喜歡念我聽不懂的句子,懲罰我寫看不懂的字,常常打我的手心。 這個印象我一直記得。長臉的先生和我同樣奇怪的婢女秋紅。他們以一種奇特的默契懲罰著我。每次,秋紅總是幾乎迫不及待地遞上竹篾,看它飛快地在我手上留下紅色的痕跡,並且迅速凸出,然後,眼睛裡發出隱秘的快樂。我一言不發,任手心劇烈地疼痛。心裡面想著先生講述的竹林七賢的故事。這和竹子有關,和隱士無關。那些隱逸飄忽的高人,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竹子抽打在掌心的疼痛。 杜連山死去以後,秋紅和先生私奔未遂被家丁抓住綁到我的面前。我看著他們相似的長臉,突然有一種想要大笑的衝動。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那和我朝夕相處卻讓我恨之入骨的婢女的眼睛,細長中帶著隱約柔媚的光亮,讓人沉醉。我看著她,微笑。然後,讓家丁用竹篾把他們活活打死了。   電子書 分享網站
管城(3)
在洛陽我離開童年,迅速成長為一個偏執陰鬱的少年。我討厭這城市沒完沒了的繁華,沒完沒了的歌舞昇平,討厭它掩蓋不住的屬於女人和滅亡的陰影,討厭杜府所有讓我壓抑的竊竊私語,討厭下人們帶著生疏甚至鄙薄的敬意。他們以為我不明白,其實我早已經知道了。從那些陰暗的角落我聽到他們卑劣地低語,他們說,他神氣什麼,他不是少爺,到底是哪裡來的野種,他根本不是杜家的人!他不是杜家的人! 我知道,我不屬於洛陽。可是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是多麼地想念管城。想念我的父親陳寒碧,想念百草廳中陰鬱的乾燥的味道——只有老僕杜忠對我微笑。他對我說,少爺,不要聽他們胡說,你就是杜家的少爺。你是真正的杜家少爺——他知道我從管城來,他也見過我的父親陳寒碧,可他依然這樣對我講,你是杜家的孩子。你是真的。 小寒那天,洛陽下了一場新雪。我帶了一壺酒去探望杜連山。和他坐在晴雪園的湖心亭中。我對他說,父親,我為您帶來了京兆的美酒。想問您一個問題。杜連山深深的看著我,他說,你問吧。 我把那壺酒放在石桌上,聽到一聲脆響,我問他說,我是杜家的孩子嗎。 他說,是的。 是的,他說,杜徹,我沒有騙你。杜連山看著我,他有一雙和我相似的眼睛。他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