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一面獻茶敬菸,一面請教姓氏。此人就是陳鑾,一口流亮而沉著的湖北口音,讓李小紅又增添了若干好感。待客既罷,少不得往深處去問:“陳相公,家住江寧?”
“不!”陳鑾答道:“到江寧來投親。”
以李小紅的閱歷,一聽這話就明白了,是來投親“告幫”。於是接下來問一句:“想是投親不遇?”
“遇倒遇到了——”
欲言又止,便有文章。先以為他投親不遇,以致有流落他鄉的模樣;已遇而仍如此,則是未遂所願。既然這樣,又何以不回湖北,是在等待什麼,還是缺乏回鄉的盤纏?
轉念到此,李小紅決定幫他幾兩銀子。不過,讀書人常有股不受商量的戇氣,而且看他也是有骨氣的人,不肯輕易受人的恩惠,所以話要說得小心。
想了一會,她這樣問道:“陳相公,想來你那位親戚,不是至親?”
她是為他開路——當然不是至親,告幫才會被拒。只要陳鑾是這樣回答,以話搭話,便可透露自己的本意。
哪知他的答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甚至還不能相信,“怎麼不是至親?”陳鑾很快地說,“是我岳家。”
那該怎麼說呢?李小紅唯有沉默,但眼中的懷疑與好奇是隱藏不住的。
“我失言了!”陳鑾站起身來,“多謝款待。這裡不是我如今該來的地方。”說完,他伸手到口袋裡,似乎在掏摸什麼。
“不要、不要!”李小紅唯恐他還要丟下一塊碎銀子什麼的,趕緊攔住他說,“我們這裡沒有這個規矩。”
“說實話,我也不大懂這裡的規矩。”陳鑾已經將一塊碎銀託在掌心裡了,“只是悶不過隨意走走;見識過了,也算不虛此行。多謝,多謝!”他將那塊約有兩把重的碎銀子,放在桌上,“給下人的,不成敬意。”
這一下讓李小紅很為難。看樣子,硬塞回去,他不但不受,說不定還會生氣;而接受則萬蝌不可!情急之下,唯有先將他留了下來再說。
“陳相公,你請坐!”她特意問一句:“江夏縣屬武昌府?”
“是的。”
“我有個親戚在武昌。想託陳相公捎封信去。請先坐一坐!”
李小紅一面留住了陳鑾,一面藉此抽身,向她的假母明說,要留陳鑾吃飯。同時告誡下人,不準慢待來客。她的假母很忠厚,李小紅說什麼便是什麼,下人更不敢違拗,如她所囑咐的,添菜打酒,準備款客。
交代妥當了,李小紅又回到廳上,“陳相公,”她問,“你住在哪裡?我給我親戚的那封信,託人寫好了,給你送去。”
“喔,我住在狀元境大發棧。”
狀元境是貢院前的一條巷子,那裡客棧最多。“大發棧我知道。不過,”她又問,“怎麼不住在岳家?”
“說來話長——”
“談談不妨!”李小紅用很關切的眼光看著他。
陳鑾沉吟了一下,覺得胸中一口骯髒氣,能向這樣願聽自己的話的人吐露也是一樁快事,便點灃頭答應了。
“說來也是家醜。”陳鑾徐徐說道:“我的岳父是這裡有名的鹽商,原是世交——”
原來陳鑾的父親,是那鹽商家的西席。十幾年前,陳鑾到江寧來省親,年方十八,生得一表人才,又是簇簇新的一名秀才,鹽商便將獨生的愛女,許給了陳鑾。
不幸地,陳家門庭卻緊接著這件喜事以後,逐漸衰落。先是陳鑾的父親患了重病,不治去世,醫藥喪葬的費用,耗盡了積蓄。等陳鑾在家守制,三年服滿,家境益發困窘,岳家的音問,也就逐漸中斷了。
這一次是因為鄉試期近,陳鑾與母親商議,一旦中舉人,有許多花費,必得預先張羅。想來想去唯有向岳家告貸。這就是陳鑾這一次來投親的目的。
“陳相公,”談到這裡,李小紅問道,“既然是至親,又是做大買賣的鹽商,想來一定要幫你的忙。”
“是的,他幫我的忙,願意跟我做一筆交易:拿五百兩銀子,買回庚帖。”
“啊!這是要退婚。為什麼?”
“那還用說嗎?自然是嫌貧愛富。”
“這可是想不到的事!”李小紅接著又問:“那麼,陳相公,你怎麼樣呢?”
“我能怎麼樣?我還能賣妻?無非為一張退婚的筆據,給了他們就完了。”
李小紅拿他的話細想了一遍,埋怨他說:“陳相公,你這件事做得魯莽了;倘或那位小姐一片心還是在你身上,你不是太辜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