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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初來上海時,只聽得懂大姑的話。所以,大姑就是這陌生世界裡的一點熟悉,使他不至於完全與原先的生活隔絕。當年他在接他的人背上熟睡著進了這家門,一醒來就掙著往外跑。最後,是大姑過來,往他髒兮兮的小手裡塞了半塊饃,他便安靜下來。下一日,大姑放一缸熱水,撳他進去,他嚎得像個挨宰的豬。洗完,大姑還是往他手裡塞半塊剩饃,讓他止了聲。六○年自然災害,陳卓然已經讀中學,住在學校,吃糧是定量,長身體的年齡,整日在饑荒中度過。每次週末回家,週日晚上返校時,大姑都會交給陳卓然一個手絹包,包裡是三個或四個涼饃。到底還是孩子,又被肚飢煎熬著,自然注意不到大姑浮腫的臉和腳踝,想不到這是大姑嘴裡剋扣下的口糧。

那一日,遊鬥市委書記,老頭立在高臺上,車緩緩從陳卓然家的公寓底下過去。臨街的陽臺、窗戶,趴著看熱鬧的大人孩子。大姑她,就躲在門背後哭泣。陳卓然看著哭泣的大姑,有一剎那的好奇:大姑她是怎樣的人呢?繼父和大姑,這兩個質樸的人,有一種使他思想沉澱的作用。他感到一時的清澈。於是,他開始審視,審視他最近旁的世界。陳卓然是個喜歡思辨的人,他思辨的材料大多來自於書本,其實是第二手的,此刻,他注意到了另一種材料,它們來自於日常生活。它們是質樸的,蕪雜的,可是它們的生動性卻吸引著他。

這是一個困難時期,也是個令人興奮的時期,陳卓然的吸納力空前活躍,他簡直是貪婪地,汲取著可能接觸到的一切。而他的外表,則格外的安靜。他天天在家,就像一個隱居者。有時候,看書看累了,他走出家門,騎車在街上兜風。經過街頭臨時搭建的舞臺,有紅衛兵的文藝宣傳隊在表演。有一個女孩在唱一首稱頌軍民感情的歌曲,悠長高亢的慢板,間著潑啦啦一瀉如注的剁板。陳卓然不由聽入了迷,然後想,革命時期的藝術也進入了新階段,不再是簡單粗暴的造反歌了。在非常時期,更新換代總是急驟的。他多少是懷了遺老的心情,隔山隔水地看這個時代。騎著騎著,就騎進了那所大學的校門。這時候,他看見了阿明。阿明的態度叫他喜歡,王校長的故事也很有意思。他的表情那麼羞怯,紅著臉,生怕聽的人笑話他異想天開。這是他過去熟悉的人所不具有的。陳卓然沒有想到,僅是第二日,這個羞怯的孩子就來敲他的門了。

阿明遠不是陳卓然談話的對手,他並不具備像陳卓然那樣的思想武器。但在內心裡,積蓄著許多無可名狀的感性體驗,自成一體。他們倆在一起,都是陳卓然說,他聽。看起來好像陳卓然在向阿明宣講,而陳卓然覺得,這依然是一場對話,阿明是回應他的,只不過是以另外的方式。有一次,他說話的時候,阿明替他畫了一幅肖像,第一眼,他不覺得是他,再一眼,認出來了。他的臉藏在鉛灰色的筆觸裡,遠遠地看著自己。那麼,陳卓然的話,阿明又有幾分確切的理解呢?他隱約地感覺到,陳卓然講的那些概念裡含著一種秩序,可以用來劃分他的感情。可惜,不知是哪裡,就差那麼一點點,接不上。他還常常想起王校長,聽王校長說話,心裡某一處會亮起,可等他說畢,那一處又熄滅了。也是差那麼一點點。要說,他們兩下里其實都隔膜著,隔膜著,他說他的,他應他的,卻又形成一種默契。

阿明帶陳卓然去江邊碼頭。陳卓然印象裡的黃浦江實際只是外灘那一段,背倚著殖民時期的喬治式建築,樹木花草,車流人行。而這裡卻是粗糲的風景。擠挨著的輪渡躉船,江水長年浸淫,外殼鏽蝕。防波堤是殘破的,水泥剝落,裸出磚塊,有些地方,只餘下水泥樁,兀自立著。對岸是廠房和煙囪的輪廓,猶如一幅早期工業社會的灰色剪影。回來的時候,他們從徐家彙天主教堂底下駛過,忽然之間,阿明問陳卓然:你說什麼是唯物主義?陳卓然答道:是客觀。什麼是客觀?是存在。什麼是存在?可證實的。很好,可是你發現沒有,唯物主義好的地方也正是它的問題所在,那就是從人出發;你看見,你認識,你證實——所以,它又是最主觀的!陳卓然同學尊敬地看著阿明老師,阿明變成了王校長。哦,王校長,你在哪裡?阿明伏下身子,握緊車把,兩人駛入燦爛的市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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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第三個朋友

南昌在小老大的追悼會上,看見了陳卓然。就好像小老大將他還給了陳卓然,這一日,南昌便去了陳卓然的家。陳卓然的房間裡還坐著一個面色白皙、身材頎長的青年。南昌只一眼便看出,這不是他們圈子裡的人,而是——小市民。南昌不明白,這位思想者如何會結交那樣的朋友。而且,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