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並不長,只有短短十多分鐘。他走得很穩、很慢。我幾次想要掙脫他的手,又被他不著痕跡地握回去。遇到陡峭溼滑的地方,他會停下來等一等我,可是不管什麼樣的路,他都沒有鬆開握著我的那支手。最後當我們站在醫院前面,他轉過身對我微微笑了笑。我看到那個笑容不知道為什麼心臟突然猛烈抽痛得讓我幾乎站不住。
他握著我的手叫我的名字:“小誠。”
我頓一頓回答:“是。”
他突然張口結舌地呆住了,就那樣傻傻地看著我。
我望進他的眼睛道:“我不問你今天為什麼傷心。不過如果下次有時間的話,請你告訴我你的名字。”
他露出一個蒼白的表情,對我說:“好。”
我們在醫院門口分別。我回到自己的病房,他坐上等在鐵門外的轎車。
最後的一幕是這樣的。我沿著病房大樓前的臺階向上爬,爬到一半忽然轉身向大門外望去,他穿著一件單薄的淺藍格子襯衫和黑色的西裝褲,正低頭跟車裡的什麼人說話,彷彿感覺到了我的目光,抬頭看向我的方向。他的身後是萬丈的春光,陽光像細碎的鉑金片一樣透過雲層灑滿大地,漫天遍野的花樹綴滿紅的白的花苞,即將在不久之後的某一天像火山噴發一般肆無忌憚地洶湧盛開。
他在這萬丈春光中對我微笑。
小誠。3月29日。
第 26 章
你好嗎,文森。
今天的天氣非常晴朗,只有在傍晚時分下了一場小雨。春天已經到來了。日光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早上五點多就可以朦朧地看到深藍的天空下層層遠山的輪廓。我起了個大早,捧著一杯熱茶在窗前看太陽昇起。大地被籠罩在深沉的天幕下,無數連綿的雲像巨龍一樣橫貫天際,緩緩翻轉飄浮著。近處的山是接近黑色的深藍,有些甚至無法辨別形狀,越往遠處山體的顏色越淡,輪廓也越清明。太陽就從這群山中升起。藍色逐漸淡去,紅色慢慢加深。金色的日光像洪水一樣漫過大地。
我多愛這清晨的時刻。昨天已經過去,今天正要到來。過去的好壞且將它拋向腦後,未來的一切都還未曾展開。
高一的上半學期,我是在一片混亂中度過的。如果你現在問我那幾個月做了什麼,我可一點兒也記不起來啦。每天稀裡糊塗地來到學校上課,又稀裡糊塗地回家。我原本就費了吃奶的勁兒才考進C中,入學成績也不過中下水平,第二次分班考試上又發揮失常,毫無懸念地進入了排名最末的放牛班。雖然跟你在同一層樓上課,中間卻隔了五間教室、三百多名學生,就像隔了一條銀河那麼寬廣,除了全校大會,很少有能見面的時候。
可我第一次為這安排感到慶幸。我不敢見你了。以前我的視線總是追逐著你的身影,天涯海角它們也肯隨你而去。我的手指,我的嘴唇,我身體的一切部分,包括我的靈魂,在開學的那個早晨,我把它們裝在盤子裡小心翼翼地獻給你。可你不要我。你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就把盤子打翻在地。我的眼睛滾落了,我的手指萎縮了,我的嘴唇乾涸了,我的身體千瘡百孔,靈魂破碎支離。我不知道它們流落到人世的哪一個角落,也許在層層積灰的角落裡,也許在漫漫荒煙的野草間。
你不要我,我把自己弄丟了。
那些日子我總是精神很差,睡著了做光怪陸離的夢,醒來了卻常常疲憊不堪。去學校變成一件很辛苦的事。我的身體好像裝了雷達,總能在千百人中聽到你說話的聲音,感覺到你存在的氣息。
有一次我做完值日放學回家,提起書包剛剛走到樓梯口,忽然聽到樓下傳來拾級而上的腳步聲。我的心臟猛然停頓了一下,彷彿整個世界都在我身邊凝固,只有你行走的節奏像錘子一樣打在我的胸口,那是又輕又穩的步伐,是身手矯健的人才能踩出的鼓點。我的書包掉落在地,手扶在木質扶杆上無法動彈。我甚至能想象你上樓的姿態,斜揹著書包,邋遢的襯衫,雙手插在黑色的褲兜裡,背脊寬闊,雙腿修長,那是我曾經無數次觀察過的景象,如同烙印一樣在我的腦海裡揮拂不去。
我的時間彷佛停滯了。在這停滯的時間裡,我苦苦地思念你。那些我自從開學以來一直壓抑的感情,像炸彈一樣在我的身體裡爆炸。你看不見它們。在我的皮囊下,我的身體鮮血淋漓。
我轉身就跑。輕輕地跑,壓抑地跑。我怕驚動了你。我愛你。我不忍見你。
我跑回教室,在門背後貼牆滑坐下來。灰色的地面還是溼漉漉的,洗好的拖把靠在門後的牆角上,最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