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楊頭枕著母親的腿睡著了。文森特望著她輕撫孩子的秀髮,搜尋地擦看那天真無邪的臉。他知道,她是在凝視孩子臉上所反映出來的她丈夫的容貌,她是在凱澤斯格拉特街家與她所愛的人在一起,而不是在布拉邦特與她的文森特表弟在一起。
他畫了一下午,有一段時間中,揚的頭枕在他的腿上。這男孩喜歡他。文森特讓他在幾張安格爾紙上畫黑團團。他笑,叫,在黃沙上奔來奔去,不斷地跑到文森特身邊問這問那,把發現的東西告訴他,要他一起玩耍。文森特一點不覺得討厭,有一個溫暖的、活潑的小動物親切地纏住他,倒也不壞。
黃昏正在到來,夕陽已經西下。在回家的路上,他們時時在一個個池塘邊停下來,觀看水中倒映的五顏六色的、蝴蝶翅翼般的晚霞慢慢地暗下去,在薄暮中消失。文森特把他的畫結凱看。她不過略略一瞥,認為所看到的東西粗糙笨拙。但文森特待揚好,再說,她對什麼叫痛苦,知道得太清楚了。
“我喜歡這些畫,文森特,”她說。
“你喜歡,凱?”
她的讚美把他心中關閉著的閘門開啟了。她在阿姆斯特丹曾那麼同情他;她一定能理解他正在嘗試做著的一切。不管怎樣,她似乎是世界上唯一能理解他的人。他無法跟家裡談論他的抱負,因為他們甚至連繪畫術語也不懂,與莫夫和特斯蒂格談,他必需裝出一副他自己並不是常常感覺到的初學者的謙恭樣子。
他迫不及待地前言不搭後語地把心裡話全搬了出來。他的熱情在增長,加快了說話的速度,凱簡直跟不上他。當他講自己體會很深的事情時,便失去了平衡,他那激烈急躁的老樣子又出來了。一下午的彬彬有禮的紳士不見了,一個粗俗的鄉巴佬把她嚇了一大跳。她覺得他的感情爆發是缺乏教養的,是不成熟的。她沒有懂得,他正在向她表示一個男人所能向一個女人表示的最珍貴、最有價值的敬意。
自從泰奧去巴黎以來,他的積聚在心中的全部感情,都對她傾吐了。他告訴她他的目標、雄心和他努力往作品中灌注的精訊凱不前白他為什麼如此興奮。她既不打斷他,也不聽他。她生活在過去,一直生活在過去,她對一個人竟能如此愉快和生氣蓬勃地生活在未來,感到有點不是滋味。文森特激動得無法察覺出她的退縮。他繪聲繪色地滔滔不絕,直到他講到的一個名字引起了凱的注意。
“紐休斯?你是指那個住在阿姆斯特丹的畫家嗎?”
“他從前一直住在那兒。現在他在海牙。”
“對。沃斯是他的朋友。他曾請他到家裡來過幾次。”
文森特阻止了她。
沃斯,老是沃斯!為什麼?他死了。他已經死了一年多。是忘記他的時候了。他是屬於過去的,就好象厄休拉一樣。她為什麼老是把談話帶回到沃斯身上去呢?即使在阿姆斯特丹的日子裡,他也從來沒有對凱的丈夫有過什麼好感。
暮色漸濃。林中的松針地毯變成一片起皺的鐵鏽色。凱和揚每天陪文森特在田野裡作畫。經過在荒原上的一陣子散步後,她的雙額微微有些血色了,她的步子亦變得比較有力和自信了。現在她隨身帶著針線籃,手指象文森特一樣忙個不停。她開始比較無拘無束地談起她的童年、讀過的書和在阿姆斯特丹所認識的有趣的人們。
家裡讚許地旁觀著。文森特的陪伴給凱的生活添了一點生趣。她的作客使文森特變得和霸可親。安娜·科妮莉妮和泰奧多勒斯感謝上帝賜與這個合時宜的安排,並盡他們的可能,把兩個年輕人拉攏在一起。
文森特愛著凱的一切:那麼嚴肅地包裹在黑色長裙中的苗條纖弱的身軀;她到田野裡去時所戴的靈巧的黑色無邊帽;當她在他面前彎下身子時沁入他鼻孔中的天然的芳香;當她的話說得快起來時被起櫻唇的模樣;她那雙深藍色明眸的洞察秋毫的眼光;當她從他身上把揚抱過去時她那雙使人顫慄的手在他肩上或臂上的接觸;她的震動他內心的悅耳的喉音——在夢鄉中他還聽到這聲音在耳邊迴響,以及她面板的富有生氣的光澤——他多麼想把他的如飢似渴的雙唇埋在裡面。
現在他才明白,許多年來他的生活並不完全,他心中蘊藏著的大量柔情已經乾涸,明淨清涼的愛情之泉不讓他的乾透的嘴唇接觸。只有凱在身旁時,他才感到幸福。她的在場似乎是在溫柔地向他伸手和擁抱他。她和他一起到田野裡去的時候,他畫得很快,很有眼力;她留在家裡的時候,根根線條都是極討厭的苦活。每天晚上,他坐在客廳裡的大木桌旁她的對面,雖然他在覆函他的速寫,但她的優雅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