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班,全校畫畫最好,是未來的畫家。他的連環畫甚至出版過,他的目標是G省第某屆美展。他的老師在N城,每個月他都要到N城見他的老師,他揹著大大的畫夾,帶著一個月的習作,從南流鎮趕往玉林,乘七個小時火車到省會N城。一天一夜,他再回來,帶著老師的指點和作業,面容堅定,一往無前。
他還會拉二胡,是校文藝隊的樂隊成員。他個子高高的,身材修長,面板白淨。他的字寫得很好看,後來,雷朵的字跟他寫得一模一樣。他的信也寫得很好,他含情脈脈,是個情種。一九七五年的春天,兩人的地下戀情如火如荼。
我和雷朵在街上走,忽然,她緊張起來,她拉拉我的衣角,說,他來了。我問:誰?她小聲說:他。文良波。說到文良波三個字的時候她的聲音驟然虛弱下來,好像溺了水,奄奄一息。她緊緊挨著我,僵著脖子,目不斜視,走過了艱難的一段路程,直到文良波完全消失。到了西門口,她顫抖著聲音問:他走遠沒有?他回頭沒有?然後她突然軟下來,雙手捂著胸口說,我走不動了,我要歇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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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 二(2)
她說:愛一個人就會怕,越愛就越怕。
她怕往回走會再碰到文良波,我們便決定既不往左拐走公園路,也不往右拐走燈光球場,而是一直走到大興街,這與我們回家的方向完全相反。她抓著我的手,一直往前走,越走越遠。我們不再講話,她的心咚咚跳,快要跳出來了。她的心跳透過她的手傳到我身上,我知道,這跳動就是一種叫愛情的東西。
既折磨,又享受,它盛開在雷朵身體的深處,隱秘、奇異,它濃烈的氣息吹過我的少女時代,成為我生命中的光華。
她讓文良波來找我。
文良波就來找我,他到我家,讓我看他的畫,他在一旁很斯文地坐著,很謙虛,也安靜,他是一個好青年。他帶來的畫有寫生,有素描,也有創作。他的素描不錯,畢竟磨了許多年,從八歲就開始了。但他的創作平平,看不出有什麼特點,在我看來,它們太平淡了,讓我無從誇獎。不過還好,我是一個外行,對於外行的看法,完全可以不放在心上。文良波仍然微笑著,仍然謙虛,他跟我談起了文學,認為只有透過文學才能提高自己,畫出來的畫才能有深度。他的老師也是這樣說的。
然後他就走了。他一走雷朵就跑來問我:怎麼樣,他怎麼樣?她神情緊張,等著我的裁決。我說好,不錯。
她便放心了,然後她就興奮起來。他說他將來要做大畫家,大畫家的畫特別貴,能賣很多很多錢,然後,她說,我們就會經常到國外去,還會有別墅,我跟他說我喜歡大海,他就說我們要在海邊買一幢別墅。大海邊,多好啊!我喜歡白色的房子,在懸崖上,太陽一照,閃閃發光!我從雷朵的眼睛裡看到了我們都沒有看到過的大海,看到了那幢當時不存在,將來也永遠不會存在的房子,它就在那裡,在雷朵的臉上,虛幻,浮動,像夢一樣。
在一九七五年,這些都像痴人說夢,天方夜譚。在今天的雷朵看來,這一切都俗不可耐,但在一九七五年,它們遙不可及,因而帶上了一定的彼岸色彩。大海,我們只在電影和圖片上見過,大海邊的懸崖,海邊白色的房子,我們對這一切的虛構就如同對天堂的虛構。
到達天堂的路口上有文良波,他白淨,微笑著,謙虛。雷朵崇拜他,他們熱戀。
戀人的神情永遠藏不住。樹葉不斷地生長,花不斷地開,沒有什麼能擋得住。他們的笑容跟別人不一樣,迷迷濛濛的,把眼睫毛都打溼了,卻不知道水珠是從哪裡來的,他們帶著笑意,卻與旁人無關,嘴唇是紅的,額頭是亮的,眼睛更亮,聲音柔軟,接近音樂。
大家就都看出來了。
兩個人像金童玉女,是上天特別關照的人,賞心悅目,真是天生就應該是一對,如果他們不是一對,可就辜負了天,也辜負了地。同學知道了,慢慢地,老師也知道了,到後來,家長便也知道了。沒有什麼不好啊,是有點早,但良性發展,健康,也沒有出事,學習也沒落下來。
但兩人的戀情戛然而斷,只停留在中學時代,所有的人都想不到。真是世事難料,變幻莫測。為什麼會分手,是因為喻章麼?文良波曾經痛心疾首麼?雷朵曾經撕心裂肺麼?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上了大學,雷朵上了師範學校,她的信無法描述,我給她的信也日益稀少。
喻章長得很像印度人。
黑膚,高鼻子深眼窩,神情嚴峻,對人有震懾力。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