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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

使館主人看我周圍有那麼一大群人,三間屋子顯然住不開,特意騰出了一所樓房,專供我使用。於是我那一班人馬——南書房行走和內務府大臣以及幾十名隨侍、太監、宮女、婦差、廚役等等又各得其所。在日本公使館裡,“大清皇帝”的奏事處和值班房又全套恢復了。

更重要的是,芳澤公使給我取得了執政府的諒解。執政府除了向芳澤公使做了表示之外,並且派了陸軍中將曲同豐,親自到日本兵營的竹本大佐那裡,再次表明:“執政府極願尊重遜帝的自由意志,並於可能範圍內,保護其生命財產及其關係者之安全。”

以我父親為首的王公們曾來勸我口去,說北府現在已經安全,有段祺瑞和張作霖在,國民軍決不敢任意行事,還說段和張都向他們做了保證。但我相信羅振玉他們的話,段和張的保證都是因為我進了使館才說的,我如果還在北府,而國民軍還在北京,什麼保證都靠不住。我拒絕了他們。事實上,王公們也正在向使館區裡找住處,後來有的進了德國兵營,有的進了六國飯店。我父親一面勸我,又一面在西什庫教堂租庫房,存放他的珍貴財物,後來北府裡的弟妹們也都跑到西什庫教堂住去了。

看見日本使館對我的殷勤照料,連許多不知名的遺老也活躍起來了。他們從各地給段執政打電報,要求恢復優待;他們給我寄錢(這叫做“進奉”),供我使用;有的人從外地跑到北京,給我請安,密陳大計。蒙古工公好像吃了興奮劑似的,發出通電並上呈文給執政府,質問對他們的優待怎麼辦,執政府連忙答覆說照舊不變。王公大臣們的腰板也硬起來了,拒絕出席“清室善後委員會”的會議。這個剛成立不久的委員會,由代表民國方面的李石曾(委員長)、易培基(代表汪精衛)、俞同奎、沈兼士、範源濂、鹿鍾麟、張璧和代表清室方面的紹英、載潤、耆齡、寶熙等組成,並請了羅振玉列席。委員會要清點財物,劃分公產私產以決定處理,紹英等四人不但不去參加,並再次向當局宣告不承認這個組織。寶熙後來透過他的門生從宮裡弄出十幾箱東西運到了日本使館,羅振玉立刻反對說:“這豈不是從強盜手裡討施捨?如果要就全要,否則就全不要!”原來他另有打算,想把宮裡的東西弄到他可以支配的地方去。那時我不知道這個底細,只覺得他說的有理,有骨氣。至於後來又弄了沒弄,弄出了什麼來,我就全不知道了。

這些表示骨氣的,請安的,送進奉的,密陳各種“中興大計”的,敢於氣勢洶洶質問執政府的遺老遺少們,出進日本使館的一天比一天多。到了舊曆的元旦,我的小客廳裡陡然間滿眼都是辮子。我坐在坐北朝南、以西式椅子代替的寶座上,接受了朝賀。

許多遺老對使館主人懷著感激之情。他們從使館的招待上看出了希望,至少得到了某種心理上的滿足。王國維在奏摺裡說:“日使……非徒以皇上往日之餘尊,亦且視為中國將來之共主,凡在臣僚,誰不慶幸?”

舊曆元旦那天,小客廳裡是一片慶幸的臉色。那天有段插曲值得一提。正當第三班臣僚三跪九叩行禮如儀之際,突然在行列裡發出一聲乾嚎,把人們都嚇了一跳,接著,有一個用袖掩面的人推開左右,邊嚎邊走,奪門而出。當時我還以為是誰碰瞎了眼睛,眾人也愕然不知所措。有人認出這是前內務府大臣金梁,他乾嚎個什麼,沒有一個人知道。到第二天,《順天時報》上刊出了他寫的詩來,人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昨天這一幕怪劇,是為了寫這首詩而做的苦心準備。詩曰:

元旦朝故主,不覺哭失聲;慮眾或駭怪,急歸掩面行。閉門恣痛哭,

血淚自縱橫。自晨至日午,伏地不能興;家人驚欲死,環泣如送生。急夢

至天上,雙忠(文忠、忠武)①下相迎;攜手且東指,彷彿見蓬瀛;波

①文忠、忠武是梁鼎芬和張勳的諡法。

濤何洶湧,風日倏已平。悠悠如夢覺,夕陽昏復明,徐生惟一息,叩枕徒

哀鳴。

過了舊曆元旦,眼看我的生日又要到了,而且是二十(虛歲)整壽。我本來不打算在別人家做壽,不料主人偏要湊趣,硬要把使館裡的禮堂讓出來,作為接受朝賀之用。禮堂布置起來了,地板上鋪上了豪華的地毯,作為寶座的太師椅上鋪了黃緞子坐墊,椅後一個玻璃屏風貼上了黃紙,僕役們一律是清朝的紅纓大帽。到了生日這天,從天津、上海、廣東、福建等地來的遺老竟達一百以上,東交民巷各使館的人員也有人參加,加上王公大臣、當地遺老,共有五六百人之多。因為人多,只得仍照例寫出秩序單,分班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