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的時候,院子裡人聲嘈雜。我聽見老元對老憲說:
“頭一批會有誰呢?”
“這次學習成績評比得獎的沒問題吧?你很可能。”
“我不行。我看你行。”
“我嗎?如果我出去,一定到北京給你們寄點北京土產來。我可真想吃北京蜜棗。”
在院子裡的另一頭傳來了大下巴的聲音:
“要放都放,要不放就都別放!”
“你是自己沒信心,”有人對他說,“怕把你剩下!”
“剩我?”大下巴又紅了眼睛,“除非剩下溥儀,要不剩他就不會剩我。”
他說的不錯,連我自己也是這樣看的。大概是第二天,副所長問我對特赦的想法,我說:
“我想我只能是最後一個,如果我還能改好的話。但是我一定努力。”
特赦釋放,對一般囚犯說來,意味著和父母子女的團聚,但這卻與我無太大的關係。我母親早已去世,父親歿於一九五一年,最後一個妻子也於一九五六年跟我辦了離婚手續。即使這些人仍在,他們又有誰能像這裡的人那樣瞭解我呢?把我從前所有認識的人都算上,有誰能像這裡似的,能把做人的道理告訴我呢?如果說,釋放就是獲得自由和“陽光”,那麼我要說,我正是在這裡獲得了真理的陽光,得到了認識世界的自由。
特赦對我說來,就是得到了做人的資格,開始了真正有意義的新生活。
在不久以前,我剛接到老萬一封信,那信中說他的學地質的兒子,一個大學的登山隊隊長,和同學們在征服了祁連山的雪峰之後到了西藏,正巧碰上了農奴主的叛亂,他和同學們立即同農奴們站在一起,進行了戰鬥。叛亂平息後,他又和同學們向新的雪峰前進了。在老萬的充滿自豪和幸福的來信中,屢次談到他的孩子是生長在今天,幸而不是那個值得詛咒的!日時代。今天的時代,給他的孩子鋪開了無限光明的前程。如果不是這樣的時代,他不會有這樣的兒子,他自己也不會有今天,他如今被安排到一個編譯工作部門做翻譯工作,成了一名工作人員,一名社會主義事業的建設者,和每個真正的中國人一樣了。他祝願我早日能和他一同享受這種從前所不知道的幸福。他相信,這正是我日夜所向往的。……
特赦令頒佈的一個月後,我們一所和七所的人一同又外出參觀。我們又一次到了大夥房水庫。上次一九五七年我們來看大夥房水庫時,只看到一望無際的人群,活動在山谷間,那時,我們從桌子上的模型上知道它將蓄水二十一·一億公方,可以防護千年一遇的洪水(一萬零七百秒公方),同時還可灌溉八萬頃土地。我們這次參觀時,已是完工了一年的偉大傑作——一座展開在我們面前的浩瀚的人造海,一條高出地面四十八米、頂寬八米、底寬三百三十米、長達一千三百六十七米的大壩。日本戰犯、偽滿總務廳次長古海忠之這次參觀回來,在俱樂部大廳裡向全體戰犯發表他的感想時,他說了這樣一段話:
“站在大夥房水庫的堤壩上四面眺望,我感覺到的是雄偉。美麗、和平,我還深深地感到這是與自然界作鬥爭的勝利,這是正在繼續戰勝自然的中國人民的自豪和喜悅。……看到這樣的水庫,使我腦海裡回憶起來,在偽滿時代當總務廳主計處長、經濟部次長、總務廳次長等職務時,站在水豐水庫堤壩上眺望的往事;那時也認為是對大自然作鬥爭,認為能做這樣世界上大工程的在亞洲只有日本人,而感到驕傲;蔑視中國人是絕對不可辦到的(那時,為了準備戰爭非做不可的工作很多,在勞力方面雖強迫徵用仍感不足,材料也沒有,這個大夥房水庫計劃就打消了)。中國工人衣服破爛不堪,我認為自己和這些人比,完全是另一種人;我以‘偉大的、聰明的、高尚的’人的姿態,傲慢地看著他們。”
“在大夥房水庫勞動著的人們,由於他們充滿了希望,有著沖天的幹勁,忘我的勞動,蓬勃的朝氣,眉宇間顯示出無比的自豪和喜悅。站在小高堤的一角眺望著的我,就是對中國人民犯下嚴重罪行的戰爭罪犯。哪一方面是對的呢?……”
一邊站的是“眉宇間顯示出無比的自豪和喜悅”的中國人民,一邊站的是犯下嚴重罪行的戰犯。我心裡嚮往的就是脫離了後一邊,丟掉這一邊的身份,站到前一邊,即“對的”那一邊來。這是我經過十年來的思索,找出的惟一道路。
十年來的經歷和學習,使我弄清了根本的是非。這十年間,抗美援朝的勝利,日本戰犯的認罪,中國在外交上的勝利和國際聲譽的空前提高,國家、社會、民族的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