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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但我總希望你向另一方面努力。

我那時剛剛從福建旅行歸來,帶了在那邊寫好的《雨》的第五章的原稿。三個星期的奔波,兩天的統艙的生活使我覺得十分疲倦。我讀到這樣的信函,我很感激那朋友,但我卻不同意他的話。我以為他還不瞭解我,所以我寫了下面的答語寄給他:讀完你的信,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和關心,但我並不同意你的話。

我承認你是一個比較瞭解我的人,我們又曾經在一起度過一部分的生涯,我們在一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奮鬥過。你不記得在巴黎旅舍的五星樓上我們每晚熱烈地辯論到夜深,受著同居者的干涉的事情嗎?在那些時候,我們的眼前現露著黎明的將來的美景,我們的胸裡燃燒著說著各種語言的朋友們的友情。我常說在人的身上我看出了理想的美麗,我在寫給倫敦友人的信上就常常用了embody(體現)這個動詞。你還記得那些可祝福的日子嗎?但是現在我們漸漸地分離了。生活改變了你的性格,你是漸漸的老了。

我沒有什麼改變,不過身上心上加多了一些創痛。我至今還是唯一的瞭解你的友人罷。然而我怕你是漸漸地不能夠了解我了。你為什麼還以為陳真就是我自己呢?你不能夠看出來我和他中間有著很顯明的大的差別嗎?

你知道,我和別的許多人不同,我生下來就帶了陰鬱性,這陰鬱性差不多毀壞了我一生的幸福。但是我那追求光明的努力卻沒有一刻停止過。我的過去的短促的生涯就是一篇掙扎的記錄。我的文學生命的開始也是在我的掙扎最絕望的時期。《滅亡》是我的第一部小說。我開始寫它的時候你也知道。後來我到鄉下去了,在鄉下續寫《滅亡》時,我們中間曾經交換過許多封長信,從太陽的動或不動,談到人類社會演進的路向,從決定論談到你的自小哲學和我的奮鬥哲學。你知道我那時的苦痛的心情,你知道我在寫小說,而且你自己也受了我的影響動手寫起你的自傳式的小說來。你知道我從沒有一個時候完全絕望過,我從沒有一個時候失掉過我的對於那黎明的將來的信仰。

你不過讀了《雨》的前三章。我以後將怎樣寫下去,你還不曾知道。你說這小說的陰鬱氣過重,但這陰鬱氣也並不曾隱蔽了那貫穿我的全作品的光明的希望。我早已不去想那黑影了。事實上,我已經早把它征服了。你知道龔多塞在服毒以前曾寫下他的遺言道:“科學要征服死。”另一個詩人也說:“愛要征服死。”這句話也曾被我的《死去的太陽》的女主人公重複說過。我的愛已經把那黑影征服了。我的對於人類的愛鼓舞著我,使我有力量和一切掙扎。所以在夜深人靜時黯淡的燈光下鼓舞著我寫作的也並不是那悲苦的心情,而是愛,對於人類的愛。這愛是不會死的。事實上只要人類不滅亡,則對於人類的愛也不會消滅,那麼我的文學的生命也是不會斷絕的罷。你不必為我擔心。

信寄出以後又輪到我寄發《雨》的第五章的原稿的時候了。我便將這覆信的大意另寫在一篇短短的按語裡面附了寄去,同著第五章的《雨》一起在雜誌上發表了。

那朋友不久就離了南京,他也不曾來信談《雨》的事情。

一個月以後我繼續寫了《雨》的第六第七兩章,又過了三個星期我就一口氣從第八章寫到第十六章,這樣算是把《雨》寫完了。以後單行本付印時,在分章和內容兩方面都有了一點改動。

《雨》是《霧》的續篇,不過在量上它卻比《霧》多過一倍,故事發生的時間比《霧》遲兩年。人物多了幾個,雖然還是以愛情作主題,但比起《霧》來這小說裡的愛情的氛圍氣卻淡得多了。

我自己更愛《雨》,因為在《雨》裡面我找到了幾個朋友,這幾個人比我的實生活裡面的友人更能夠繫住我的心。我的預定的計劃是寫一個粗暴的浮躁的性格。我寫活了一個吳仁民。我的描寫完全是真實的。我把那個朋友的外表的和內部的生活觀察得十分清楚,而且表現得十分忠實。他的長處和短處,他的渴望和掙扎,他的悲哀和歡樂,他的全面目都現在《雨》裡面了。雖然他自己後來讀到《雨》的單行本,曾經帶笑地發過一點怨言,因為我寫的有一部分並不是事實。但我知道他心裡是滿足的。我們不能因為吳仁民的幼稚處就否認了他的真實性,那朋友自然也不能夠。其實在現今活著做一個人,誰能夠沒有缺點?那朋友和我一樣也是充滿著缺點的。要是我們不曾消滅掉這些缺點,那麼我們就沒有理由來掩飾它們。我們應該對別人忠實,對自己也該忠實。

那朋友至今還是我的最好的友人中間的一個,我始終愛護他,但我卻不得不承認他已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