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所處的這種環境裡這也許是一種取巧的寫法。
但這似乎是無可非難的。而且我還相信把一種典型的特徵表現得最清晰的並不是他的每日的工作,也不是他的話語,而是他的私人生活,尤其是他的愛情事件。我見過許多人在外面做起事來很勇敢,說起話也很漂亮,而在他和女人講戀愛的時候,或者他回到家裡和妻子一道生活的時候,他的行動和語言就陳舊得十分可笑。有的人在社會思想上很解放,而在性的觀念上卻又是十分保守,十分頑固。一個人常常在“公”的方面作偽,而在“私”的方面卻往往露出真面目來,所以我們要了解一個人的真面目,從他的愛情事件上面下手,也許更有效果。這意義是很明顯的。我也很知道每日的工作比愛情更為重要,我也知道除了愛情外,更重要的題材還有很多。然而我現在寫作這三本描寫性格的小說時,我卻毫不遲疑地選了愛情來做主題,並且稱我的小說為《愛情的三部曲》。
我當時的計劃是這樣:在《霧》裡寫一個模糊的,優柔寡斷的性格;在《雨》裡寫一種粗暴的,浮躁的性格,這性格恰恰是前一種的反面,也是對於前一種的反動,但比前一種已經有了進步;在最後一部的《雪》裡面,就描寫一種近乎健全的性格。至於《電》的名稱,那是後來才改用的。所以在《雨》的序言裡我就只提到《雪》。
不僅《電》這個名稱我當時並不曾想到,而且連它的內容也和我最初的計劃不同。我雖然說在《電》裡面我仍把愛情作了主題,但這已經是很勉強的話了。
《雨》的寫作經過了八九個月的時間,但這並不是一口氣寫成的。我大概分了五六回執筆,每回也只有三四天,而且中間經過“一二八”,我又去過一次福建。我記得很清楚,《雨》的第五章的前面一部分還是在太古公司的太原輪船的統艙裡寫的,後面一部分卻是在泉州一個破廟裡面寫成。這破廟在那時還是一個私立中學校的校址,但如今那個中學已經關門了。
我寫《雨》的前三章時心情很是惡劣。那時是一九三一年年尾,我剛寫完這小說的前三章。在一九三二年一月二日,我就懷著一種絕望的心情寫了下面的一段類似日記的文章,最近我從舊書堆裡發現了它,就把它照原樣地錄在這裡:奮鬥,孤獨,黑暗,幻滅,在這人心的沙漠裡我又過了一年了。
心呵,不要只是這樣地痛罷,給我以片刻的安靜,縱然是片刻的安靜,也可以安舒我的疲倦的心靈。
我要力量,我要力量來繼續奮鬥。現在還不到撒手放棄一切的時候,我還有眼淚,還有血。讓我活下去罷,不是為了生活,是為了工作。
不要讓霧來迷我的眼睛,我的路是不會錯誤的。我為了它而生活,而且我要不顧一切的人,繼續走我的路。
心呵,不要痛了。給我以力量,給我以力量來抵抗一切的困難,使我站起來,永遠的站起來,一個人站在人心的沙漠裡。
記著你允許過樊宰底的話,記著他所警告過你的。不要使有一天你會辜負那死了的他。
《雨》的前三章就是在這絕望的掙扎中寫成的,所以那裡面含著濃厚的陰鬱氣。它們在南京的一個文藝刊物上被髮表時,從前自以為是吳仁民的那個友人(《雨》裡面的吳仁民才真正是他的寫照了)也在南京,他無意間讀到了它們,就不要戰抖,不要絕望,不要害怕孤獨,把一切都放在信仰上面。我的路是不會錯的。拿出更大的勇氣來向著它走去。不要因為達不到那目的地而悲傷。不要把自己的命運看得太重,應該把它連繫在群體的命運上面,在人類的繁榮裡看出你的前途來。
我還年青,我要活下去。給我力量,給我力量來活下去,來忍受痛苦,繼續掙扎。現在還不是應該放棄一切的時候。我還沒有寫盡我所要寫的,我還要繼續寫下去。
要強健起來,勇敢起來,應該忍受一切苦難而存在,不要讓苦痛埋葬了我。
又這裡提到樊宰底,因為他曾寫信鼓舞過我,使我以後可以勇敢地應付生活的鬥爭,而且免掉將來的受騙。見The Letters of Sacco and Vanzetti,p p。308—310(TheViking Press)馬上寫了信來說:前幾天讀了你的小說的前三章,寫的很好,只是陰鬱氣過重,我很為你不安。你為什麼總是想著那可怕的黑影呢?我希望你向光明方面追求罷。照你這種傾向發展,雖然文章的表現會更有力,但對於你的文學生命的durée或將有不好的影響。自然你在夜深人靜時黯淡燈光下的悲苦心情,我是很能夠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