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屏柱影邊,蝦蟆一碟兒、一碟兒擺在桌面。柏公叫移座,賓主對坐。女婢又提一注子暖酒,仍立在舊處。蝦蟆在桌上放箸,又向女婢手中接過酒注。斟酒斟的猛了,燙著手,幾乎把盞盤摔在地下。柏公叫:“玉蘭,你來替蝦蟆斟斟酒。”只見一個十三四歲垂鬟女使,掩口笑著,過來斟酒,遞與柏公。柏公奉杯,孝移連聲道了“不敢”女婢又斟一杯,放在柏公面前。孝移執手回敬,交錯已畢,賓主一齊沾唇。蝦蟆在月臺上銅盥手盆裡冰手,女婢在左右洗杯。柏公叫蝦蟆斟酒,兀自不應。孝移想叫德喜伺候,卻又不便。柏公對女婢說:“另換人送碟兒。”女婢到後邊,又叫了一個爨婦,托出一盤小熱碟兒上來。柏公奉讓,女婢自行斟酒。蝦蟆到槅子邊崛嘴站著,面上不喜歡之甚。柏公說道:“你去與譚老爺管家托出飯來,就在對廳裡陪他罷。”蝦蟆才喜的去了。又一會兒,爨婦將熱碟放完,柏公舉箸奉讓。此下山珍海錯全備,不必瑣陳。二公情投意洽,也都有了三分酒意。席完起座,女婢捧出茶來。孝移就要告辭,柏公那裡肯放,說:“請到東書房,再款敘半刻。”一面叫蝦蟆開鎖,將桌椅揩淨。
柏公引著孝移到東書房,乃是一個敞院。中間一株高一丈太湖石,石案一張,瓷繡墩四個。進了書房,上面一個八分書“陸舫”匾,右邊寫“嘉靖癸亥”,左邊寫“蜀都楊慎”。其餘不必細述,只淡雅清幽四字,便盡其概。
二公坐下,蝦蟆送的茶來。德喜也站在院裡。柏公吩咐道:“蝦蟆,你同譚老爺管家,把條几上書送到南書房去,也照樣放在條几上。”兩人遵命而去。孝移再為致謝,因指匾上楊慎名字說道:“可惜這升庵先生,一個少年翰撰,將來位列臺鼎,堂構前休,如今在雲南受苦。或者將來聖恩賜還,也未定得。”柏公道:“只怕不能了。說起這宗大禮重案,令人寒心!當日哭闕一事,做的太猛。你想萬歲爺自安陸入繼大統,一心要崇隆本生,這也是天理人情之至。為臣子者,自當仰體萬歲爺的淵衷,為甚的迫切激烈,萬萬不容?即如咱士庶之家,長門乏嗣,次門承繼,如次門貝青了長門家產,就把次門的生身父母疏遠起來,這事行也不行?彼一時我部裡少宰何大人,諱孟春,倡議叩闕泣諫,這升庵先生便說:‘仗節死義,正在今日!’為什麼說出一個死字,豈不太驟?若是宋光宗不朝重華宮,那是子忘其父矣,臣子中有引裾垂涕而諫者,有流血披面而諫者,傳之史冊,誰能議其過當?若目今萬歲爺追崇興獻王爺這個事則當斟酌,務使之情理兩協,驟然二百二十人哭聲震天,這萬歲爺如何肯依他呢?總之,‘帝王以孝治天下,而帝王即以安天下為孝’,這兩句是千古不磨的。若必執繼統之說,稱孝宗爺為考,這萬歲爺必要避位回安陸府守藩,一發弄的不好了。總之,當日各大人胸中先有個‘激’字,進奏日又有個‘戇’,哭闕時直是一個‘劫’字,受廷杖、竄遠方,卻又有個‘懣字。請問老先生,君父之前,這四個字那一個使得?”孝移一句也不敢答。柏公又道:“夏家以傳子為統,殷家以弟及為常——共是十一個兄終弟及。若是這幾位大人老先生,當太庚、雍己、河亶甲、盤庚諸君之時,定執今日這個意見,殷家一朝四百年也爭執不明白,那還顧得治天下哩。況洪武七年,御製《孝慈錄》刊行天下,雲:‘子為父母,庶子為其生母,皆斬衰三年。人情所安,即天理所在。’此煌煌天語也。若拘於嫡庶之說,則齊王之子,其傅何為之請數月之喪矣?”大凡人到了七八十歲,人看他心中糊塗,他自覺心中明白的很;人看他口中絮叨,他自覺說得斬截的很。這孝移確守住臣子不敢擅言君父,草野那敢妄及朝政,只是一個瞪目不答。
柏公又說道:“人臣進諫,原是要君上無過。若是任意激烈起來,只管自己為剛直名臣,卻添人君以愎諫之名,於心安乎不安?倘若再遇別事,人君早防備臣下聒噪,這‘廷杖發邊’四個字,當其未曾開口之先,天威早已安排下成見,是連後來別人進諫之路,也替他塞斷,於事可乎不可?”少停,又說道:“老朽一向在忠孝兩個字上,略有個見解,爽利對老先生說說。羅仲素雲:‘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以老朽看來,大舜心中並無這八個字,其心只有‘父母’兩個字,但覺到二老跟前,著實親熱,即俗語所謂‘親的沒法兒’是也。韓昌黎雲:‘天王明聖兮,臣罪當誅。’這九個字,都說到文王心窩裡。文王只知天王命己為西伯,卻自己與天王毫無稗補,心中總是不安。千年後卻被韓退之說出。這話,不知是也不是。”孝移聽到此處,不覺暗讚道:“這老先生真個是賢人而隱於下位者。”
方欲聆其暢談,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