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卻也耳聞得之這女人的氣度同手腕絕不可由她表面的溫婉所欺。
只這一聲為敵,便是不同常人的氣勢。
“家父生前言高大人負笈千里,博通經史、天文、術數。驚世之才,治世偉器。”
她說著又向前一步,繼續道:“家父又曾言高大人寧守清貧,也不與小人奸佞為伍。”
高允靜靜抬起眸,仔細望去她隱約可見的身影,順著那張模模糊糊的容顏,果然看出幾分與馮朗兄相似的神情。
“樂平王確是真英雄,是大魏功不可沒的一等重臣。然奸佞與英雄之間,也不過只差半步。”她揚起聲來,堅定言。
高允緩步移去,一手撐案,重重闔眼。
“君子之交淡如水,可我敬佩高大人對知己恩人的忠義大情。只您一心做得重情重義的好漢,卻不惜與百姓為敵嗎?樂平王貪殘刻剝,當及文武眾員於持劍上殿逼迫龍威,對上對下,他都已失去了一個為人臣子的本分。”
室中冷案前靜坐的高允一時無聲無息,只握緊一支好比,淺墨揮灑於薄紙間,運筆無聲。
“高大人一生執筆所為無不是民生社稷,握一子是望斷天下大局。馮某心小短慮,卻也知道新政關乎萬民蒼生的福祉。馮某懇求高大人成為在下的敵人,而不要成為萬名百姓的仇敵。”
一株冷梅落在她肩頭,她微微而笑,放下兩袖,散落長袍,朗朗風中,她平靜地跪落雙膝,持著漢人尊長的大禮恭敬行禮。這一禮,瞪圓了高家女兒的清眸,一側立身默聲未動的拓跋濬更是連吸了口冷氣,朝前邁去幾步,即是扯上她冷袖。
馮善伊冷靜地移開拓跋濬的手,俯身又是一禮,換了口氣道:“高大人恐會是我這一生最敬佩的敵人。智略猜忍,恩威並作,這八個字甚好。請您還朝,再握起手中的史筆,將這八字添入大魏史冊,留予後世一腔熱血箴言。”
高允淡淡側目,由視窗望去,眉間如凝雪,長鬚輕輕一抖,緊抿了雙唇。
拓跋濬無奈地嘆了口氣,默默盯緊她。心中道不出的情緒氾濫洶湧,他哽了哽,甩袖冷步而出,狠狠推開擋在身前的冷枝隨手摺落擲在地上。
馮善伊最後揚起頭來,看去那一扇冷門,幽聲道:“我夫君木客昨日阡陌樓中顧全了棋王金客的盛名,也請高大人成全我夫君一個顏面。”如今百官都在看笑話,恨不得這些反抗新政的朝臣將事情喧鬧大,拖得拓跋濬無心更無力推展新政的步伐。倘若連一個漢臣都不能放下私人恩怨起勢反言,便最是得了鮮卑皇族瞧看熱鬧的心意。
新政一日拖而不前,傷的不是拓跋濬的底氣與顏面,而是朝廷的元氣。高允啊高允,你一世良才,國之重器,如何不懂大局。一味的執拗,一味的老做派,昨日棋盤之上的那番爭奪,是拓跋濬予你的一記重錘,你卻仍不知反省嗎?
微微嘆了口氣,她立起身來不無失望地走出高家庭院。院落前拓跋濬背身而立,崇之揚起轎簾請入時,他不作反應。
她想了又想,走上去扯了扯他袖子:“耐心些。我下次再來。”
聽她還有二次,他立時將臉沉得更陰。
她擔心他眼下便要發起火,忙推著他入轎。待轎子抬起,緩緩行入皇城方向時,她才轉身,貼著他一肩,尋著他清冷的手腕握了握,半是玩笑道:“高允這老頭,有幾分骨氣。我喜歡。”
“朕斬了他”拓跋濬氣得猛抽出手,將臉轉入陰影中。
她撲哧一笑:“他有何錯?”
“你都那樣了——”拓跋濬急得瞪了眼,忙又壓下火氣,悶聲言,“小小一個領著作郎,他算個什麼東西。”
她眨眨眼,予他又一笑:“他恰是個好東西。我如今倒替他想到了個更好的差職。”
“嗯。貶他滾出平城,流放外州。”拓跋濬冷聲做言,恨不得再不見那老東西的臉。
“錯。”她接道,“東宮侍郎,輔佐世子。”
拓跋濬皺緊了額頭,這還是將這倔強老頭差配到自己眼皮底下了。擺擺手,說什麼也不能應。馮善伊便扯著他袖子左右相求。
“輔佐世子是緊要,國書記史也不能離了他。”
拓跋濬冷笑:“那八個字,他膽敢添入朕的紀年國書,朕就拿他腦袋,誅滅九族。”
“我倒覺得很好。”她微微笑著,抬手掐著他雙肩柔言,“那八字好歹有一半是誇,一半是貶。你再想,古往今來,後宮多少女子被遺落史冊,甚有連個名字都記不全的了。我若是能有一字半言傳世,倒也算不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