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了“入畫樓”, 看見了它的飛簷畫角、它的園林;看見了她養的貓,看見了貓最喜歡曬太陽的庭院;看見了庭院裡的天竺葵、罌粟花和扶桑皂莢;看見了浸泡在紫砂壺裡面的天目茶葉;看見了陽光、黑夜;看見了螢火蟲和流水;看見了黑夜裡傳來的歌聲,那歌聲繚繞向上,忽然筆直地墜落,連帶著所有無依的、懷舊的、傾懸的事物,統統墜落,落到某一口透明的古井中,世界愈發安靜了……
在無端的寂靜中,她終於醒過來。醒來後第一眼看見的是原木嵌錯搭建成的屋頂;然後,聞見了一絲焚燒香料而產生的香氣。
她霍然驚醒,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地榻上,身下是軟綿綿的白棉褥,身上裹著同色的、厚厚的棉被,衣服卻沒脫去。看看兩邊,原來正置身於一間古舊的大屋中。陳舊的檜木地板擦拭得光潔如新,窗下一張長几橫臥,兩端雕刻有略帶古風的獸頭、長几下襬放著一個燻黑了的舊陶火盆,火光熊熊,燒得正旺,火盆邊整齊地堆放了許多大塊烏黑的木炭。
此外便什麼陳設傢俱都沒有了,大屋顯得空曠寂寥。
炭火燒得房間暖意溶溶,一扇窗子半開著,可以看到窗外是一道帶柱子的長廊。她驚奇地發現,長廊欄杆上竟然積滿了雪!
難道說,竟然下雪了?
她掙扎著想爬起身,可是渾身痠軟,腦袋劇痛,口中發苦,好像昨夜宿醉了一般。只掙扎了幾下,就放棄了,軟綿綿地躺在地榻上。
這是哪裡?我怎麼了?下雪了嗎?可是,江左怎麼會下雪呢?我不是在船上嗎?發生什麼事情了?怎麼全忘了?呂先生呢?他又在哪裡呢?難道說……
一想到呂無靨,她一團混亂的腦袋頓時清醒了,好像行走於黑暗中的人發現了遠處的一絲亮光。
難道說……難道說,呂先生已經為我贖身?此地已非“入畫樓”?
諸多疑問恍如迷團,似乎處處都留下了蛛絲馬跡,然而卻千頭萬緒,團成了一團亂麻,根本找不到因頭和承接。她努力想了半天,卻還是茫然沒有答案,甚覺疲憊,昏昏沉地便欲再睡去。
這時,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清悅的琴聲,節奏抑揚頓挫,隨風飄搖,忽遠忽近。她不禁凝神側耳聆聽起來。
只聽得那琴聲穿透了初晴的雪,渾然剔透,空靈至美,清麗難言,不帶一絲人間的煙火氣,彷彿一幅絕俗的水墨,淋漓地披灑下來。然而,琴聲卻並不孤峭森冷,還帶著人世間的暖意,信手揮灑,娓娓敘事,彷彿正在講述一個關於古老家庭的溫情故事。琴聲令她不禁想起了許多奇怪的字句:窗花、鞭炮、祭灶、年夜飯、壓歲錢、堆雪人和紅棉襖……她想——如果形容童年,那麼,大概就是這些詞句了吧。
內心深處有一種古怪的激流肆意衝撞,似乎冥冥中受到了那琴聲的感召,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她一躍而起,恰好一絲寒意從視窗拂來,激得她渾身一個機靈。
她四顧左右,只見地榻旁的檀木架子上有一件寬大的舊布棉袍,好像正是為她準備的,拿過來穿上了,雖然有點大,而且散發出一種柴火餘燼的氣味,穿上了卻極其暖和。
她發現自己還赤著腳,襪子也不知那裡去了,低頭一看,席榻下正有一雙雪白的棉襪,一雙青布的棉底木屐,也就穿上了。
走出屋外,卻是一片小園,但見花木扶疏,遍植塔松,都壓了厚厚的一層積雪,一條小徑彎彎曲曲地延伸開去,通向遠處一道茶色木圍牆。
琴聲嫋嫋傳來,她沿著小徑踏雪行來,追尋音樂傳來的方向。小徑盡頭,木圍牆中間,是一扇古雅的扉門,全用不去皮的松木搭成,扉門之上彎出一道松簷,懸掛著一串青銅風鈴、一盞青色的鼓型燈籠,門扉兩邊立有兩隻精巧的含水獸雕。風鈴、燈籠和獸雕之上也都積滿了白雪。
透過扉門上的縫隙,可以望見一條林陰道通向一座涼亭。琴聲正是從涼亭傳過來的。
她輕輕推了一下扉門,“吱呀”一聲,門就開了,只聽得頭頂上那風鈴忽然“叮鈴鈴”的發出一連串脆響,彷彿珍珠脫落在玉盤中。
琴聲戛然而止。
只聽一人在那涼亭中說道:“昨夜大雪,今晨甫止,信步閒遊,只覺得空氣清冽,晨風乾爽,胸懷不由為之一暢,氣象不由為之一新,思緒翻湧,忍不住寄情於絲柱琴絃之上,不意驚擾了小姐,萬祈容恕。”聲音溫和,卻不是呂無靨。
她微感失望,不過又有些好奇,此人妙手操琴,其韻冠絕天下,她雖然自信雅善音律,但和此人相比,無異無鹽之貌相比西施,秋蟲之光相比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