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出發的幾天,趙成華是忙碌的,幾個人認真地準備講稿,他們不想做漫無邊際解答式的演講,並且希望講演真實而系統,感人至深。節氣已到初春,趙成華和同伴曾達生、李暢三人是搭乘英國貨輪“通州”號去上海,趙成國沒來送行,滿腹失落的成華只好給弟弟留了封信。港口的上空一派陰霾,貨輪嗚咽著起錨了,寥寥數只水鳥忽高忽低地在人們的頭上掠過。趙成華憑欄佇立於甲板上,向前看海天混混沌沌,向後看岸邊的景物一點一點地後退移動,苦澀而冰冷的海風陣陣拂來,掀動系在領口的駝灰色圍脖。圍脖是新毛線織就的,緊挨著下顎讓他真切感到了一絲暖意。圍脖是數日前二弟託人捎給他的。
“國難演講團”之旅,結束於悶熱的夏季。
武漢三鎮是著名的火爐,空氣凝滯不動,驕陽噴射出來的是白茫茫軟綿綿的街道,灼熱炙烤下酸汗和腳臭味無處不在。隨著夜幕降臨,街邊攤滿了席子,越來越多的人在準備露宿。趙成華住在徐家棚碼頭附近,下榻臨江的旅店,他倆跟著眾人在露天過夜。夜色裡的長江緩緩東流,月光漂浮於城市的上空。午夜依舊無風,樓頂悶如蒸籠,熱浪滾滾中,趙成華忍受著思鄉之苦。“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曲調是那樣的悲愴難抑,淚水打溼了孤獨的夜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的句子一遍遍在心裡湧動,把他折磨得徹夜難眠。趙成華想家想得無法自持,夢裡面的故鄉是虛浮而飄忽的,又清晰真切得如自己的掌紋。夏蟲吟叫唧唧,蚊子聲如泣如述,在臉上撞來撞去,就連跳蚤也來襲擾。趙成華點燃蚊香,看白色的煙霧在黑暗中繚繞,他撲打搖晃著扇子,艾草特有的香氣氤氳。汗水止不住地流淌,趙成華深深地嚮往蚊帳,他的身上已長出了許多腫塊,奇癢難耐。疲乏困頓至極,不得不停下來抓撓扭動,身心像破棉絮一樣浮在空中。黎明時分,趙成華聽到了含混的夢囈,忍不住搖了搖身邊的同伴。曾達生勉強睜開眼,說:“半夜三更的,幹啥呀你?……”他嘟囔著,翻轉過去呼呼大睡。獨自靜坐的趙成華只好一聲嘆息:“唉,連蚊子也欺負我了。”
“國難講演團”始於上海。春天的上海灘總是不停地下雨,江南的雨細密而耐心,天地間彷彿蒙上了一道薄薄的水簾,把一切景象都變得模模糊糊。有時候,雨水不是在下而是在飄,落到頭髮上、衣服上沒有感覺,只是在臉上手臂上凝成細微的顆粒,給人以潮溼沉重的質感。街邊的梧桐樹萌發出了嫩葉新枝,給人以不確切的希望。趙成華他們受到了各界的熱烈歡迎,由於親歷了“一。二八”凇滬抗戰,他們的宣講叫人身臨其境,其悲其憤其怒,引發了強烈的共鳴,輿論界對此相當關注。踏著馬路上的泥漿,趙成華三人的足跡踏遍了上海灘,去學校去工廠去團體,不斷地巡迴演說。最感人的一幕當屬東北大學學生合唱流亡小調。歌聲悲慟,唱著唱著,全場哭聲一片。那歌詞是:
第二十三章(3)
高粱葉子青又青,
九月十八來了日本兵。
先佔火藥庫,
後佔北大營。
殺人放火真是兇,
殺人放火真是兇。
中國軍隊幾十萬,
恭恭敬敬讓出瀋陽城……
灰暗的流亡日子突然迸發了光彩,掌聲給予漂泊歲月裡最為璀璨的時光。英法租借地當局對演講團也持同情態度,不大幹涉東北流亡學生的活動。趙成華他們有機會和一些社會名流接觸,一個月的巡迴講演座談下來,他們和中華職業社的黃炎培先生以及商務印書館王景皖等名人幾近莫逆之交,更為不易的是他們見到了作家魯迅。三個學生四處奔波,由於隨時解答聽眾,講稿越來越系統而深刻,他們的演講大至分三個部分:一、東北的地理歷史及國際形勢;二、九·一八事變和亡國亡家的慘狀;三、號召全國民眾支援東北抗戰,支援馬占山和義勇軍。應該說,年輕人的講演催人淚下,極具感染力,滬間報章稱:“不到東北不知東北之大,不聽演講不知東北之危局!”趙成華他們在上海工商界救國聯合會禮堂連續講演三次,聽眾之踴躍超出了主辦者的預想,臺上臺下洶湧澎湃成憤怒的海洋。許多大城市發來邀請信,黃炎培等名人慷慨解囊資助學生,長江輪船招商局總經理劉鴻生為他們簽發了證明函,趙成華他們可以隨時免費乘坐招商局的長江客輪。
溯江而上的日子忙碌而充實,一路看船頭如犁鏵般刨開江水,翻卷起雪白的浪花,年輕的心緒隨著波濤悸動起伏。第一站是南通,而後依次是鎮江、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