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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部分

有一次,一位多年未通音信的老友,接連給他寫來兩封信,聯絡感情,隨後寄去詩稿,求序。孫犁滿口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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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作序,常常避實就虛,或談感情,或憶往事,使讀者在不知不覺中,受到感染和啟發,而不喜歡對作品的內容,多做介紹。

這位老友的詩稿,他也沒有能夠通讀,同樣就昔日共同經歷、朋友交情,說了些話。對詩本身,雖無過多表揚,也無過多貶抑,只說有雕琢之病。這也是他一貫的看法,認為“鼓吹之於序文,自不可少,然當實事求是,求序者不應把作序者視為樂俑。”“老朋友如於我衰邁之年,寄希望於我的諛媚虛假之詞,那就很談不上是相互瞭解了。”①序寫好後,照例在末尾附了幾句話:如不能用,請勿勉強。隨後便寄了回去。不久,一家刊物拿走這篇序文,孫犁也寫信告訴了老友。值老友外出,兩個月後,才回到家中,看見序文。不看則已,一看便立即給孫犁一個加急電報:萬勿發表。隨後是一封長信:這序如用在書上,或在任何刊物發表,會使他處於“難堪的境地”。

那家刊物遠在福州,孫犁即刻發函,追回稿件。當得知已經鑄版,又連夜打電報,請編輯硬挖了下來。此外,他又寫信給那位老友,做了些解釋和安慰工作。不料老友又發來加急電報,要求一定撒下序文,以免影響詩集出版。孫犁久久地拿著電報,感到這真是當頭棒喝、冷水澆頭,熱意全消了。他大惑不解:“序文不合意,不用在書上就是了。而且稿件俱在,全是一片好意,其中並無不情不義之詞,何至影響詩集出版呢?”他屢次說自己愚執,憨誠,好直感實言,因此吃過許多苦頭,看來這次也不例外了。但是,“再一轉念,老朋友晚年出一本詩集問世,我確也應該多說一些捧場的話。如覺得無話可說,也可以婉言謝絕。我答應了,而沒有從多方面考慮,把序寫好,致失求者之望,又傷自己之心,可算是一次經驗教訓吧。”①那篇序文的最後,是這樣幾句話:我苟延殘喘,其亡也晚。故舊友朋,不棄衰朽,常常以序引之命責成。緬懷往日戰鬥情誼,我也常常自不量力,率意直陳。好在我說錯了,老朋友是可以諒解的。因為他們也知道我的秉性,不易改變,是要帶到土裡去的了。

他忽然明白,這些話說得過於自信,是一廂情願的主觀想法。若說“閛知人”這倒有些像——倒不一定單指這作序而言。他回想,自己過去寫過許多序,別人也可能有意見,只是海涵,隱忍未發而已。

但是,“知人”本來就是一件難事,包括偉大的哲人,也常常有看錯人的時候。孫中山先生說,“行易知難,”大概也包括這項內容。

不過,孫犁的心地裡十分善良的,一切善良的人都容易犯一個錯誤:美化他的物件。在這個意義上,孫犁可能確有“閛知人”的缺點這和作序已經沒有多大關係,我們把話說遠了。現在就拉回原來的題目:從1982年6月16日起,他宣告不再為別人作序。從此,這個文體——專門談論別人著述的文體,就在他的筆下消失了。

還有人來試。那也是一位老朋友、老同事,1946年在河間認識的,當過《天津日報》的總編和市委宣傳部長。他喜歡文學,現在老了,願意留下一本書。一天黃昏,他帶著稿子來到孫犁家裡,從紙袋裡取出一封未寄的信,然後慢慢地、鄭重地說:

“我看,還是親自來一趟。”

他請孫犁作序,孫犁卻拒絕了。這很出他意外,臉沉了下來。

孫犁向他解釋了他不得不這樣做的原因,但是沒有得到理解。老朋友拿起書稿,告辭了,從此沒再來過。不久,便傳出孫犁不近人情的話。孫犁很苦惱:給人寫序,不好;不給人寫序,也不好。中國古話說,將心比心。但是,世間人們的心,是有種種不同的,如果誰來把人們相互之間理解的次數和誤會的次數做個統計,他大概會失望的。

不過,將心比心還是重要的:比得過,那就通了,就是沒有見過面的古人,如柳宗元等等,也可記理解;比不過,都就“堵”了,縱使幾十年的老朋友,也會誤解,乃至產生隔膜。

這位求序不得的老朋友後來死了,而且死在散步的馬路上,有好長時間,都沒有人認出他。等有人認出來,送到醫院搶救,已經晚了。那是一個深秋,那條馬路上樹木很多,有許多黃葉,亂紛紛地飄落在他的身上和臉上。

孫犁得悉他的死訊,惆悵良久。他終歸覺得,對這位老友欠了點什麼,因此,對於他的故去,倍覺難過。他眼前出現了那條馬路,和馬路兩旁的飄落著黃葉的樹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