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仔細對照《鄭和航海圖》和梁亦清留下的殘玉,不能不承認韓子奇為他創造了奇蹟,那寶船盡得原畫神韻,又酷似梁亦清的範本,滄海橫流,星月齊輝,旌、帆漫卷,桅、樓巍峨,人物栩栩如生,器物刻畫入微,簡直是梁亦清又復活了!
蒲綬昌呆看半晌,沒有言語。韓子奇卻心中有數:他之所以能夠以一年的時間完成原定三年的製作,就是因為他面前有師傅的範本啊,複製比創作畢竟要容易得多了!
驗收完畢,蒲綬昌點了點頭,說:“把這兩件兒,都送到我屋裡去!”
“嗯……”韓子奇試探地問,“師傅,這原來的寶船已然殘了,您也……?”他多想把師傅的遺作留在自己身邊,做個念想!
蒲綬昌卻笑笑:“什麼‘原來的寶船’?從今天起,世界上只有一件寶船,沒有兩件兒了,梁亦清的殘玉,永遠也不能見人了!”
“啊?!您要把它……?”
“這,你就甭管了,都送到我屋裡去!”
從此,梁亦清的範本不知去向,韓子奇的寶船賣給了沙蒙·亨特。至於價錢,韓子奇就不得而知了。
寶船取走之後的第二天,沙蒙·亨特又來了。見了蒲綬昌,指名要見梁亦清、韓子奇。
蒲綬昌一愣,不知道亨特從哪兒打聽來這兩個名字。他做買賣,從來不露琢玉人的姓名,也從來不讓他們和買主兒直接見面,惟恐被戧了行市,這一次卻不知是哪一個環節出了紙漏?心裡這樣想著,臉上做出笑容,說:“亨特先生,您說的這位梁亦清先生,他已經過世了!您找他,有什麼事啊?”
“嗯?死了?”沙蒙·亨特半信半疑,“寶船剛剛做完,怎麼就死了呢?那麼,另一位,韓子奇先生總不會也死了吧?”
蒲綬昌心裡打鼓。他不知道沙蒙·亨特這是什麼意思。做玉器古玩買賣的人,最怕是買主兒事後找出毛病、退貨,都是熟主顧,一旦出了這種事兒,就很難辦,匯遠齋的聲譽就要受影響。現在,沙蒙·亨特居心叵測地找上門來了,是要算賬嗎?好,那就來個順水推舟,把責任都從自己身上卸乾淨,推到匠人身上去,拿韓子奇說事!想到這裡,他放下心來,聲色俱厲地朝後邊喊了聲:“子奇,你過來!”
韓子奇應聲來到客廳,一眼瞥見那兒坐著個洋人,約摸三十多歲,黃頭髮、藍眼珠兒,留著小鬍子。他認出是沙蒙·亨特,心中就明白了八九分,卻並不向洋人打招呼,只朝蒲綬昌說:“師傅,您叫我?”
蒲綬昌正要發作,沙蒙·亨特卻站起身來,熱情地伸出手去:“您好!我們好像在櫃上見過面。沒想到您就是韓子奇先生!”
“Good morning,Mr。Hunt!”韓子奇握住他的手,不卑不亢地打個招呼。
蒲綬昌心裡納悶兒:嗯?這小子還會說英語?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韓子奇這點兒應酬英語,正是來到匯遠齋之後偷偷學來的。
沙蒙·亨特說的卻是相當流利的漢語,其用意當然是為了交往的方便,並且顯示自己對中國的精通:“韓先生!您和梁先生共同製作的寶船,技藝之精,令人欽佩!鄙人今天特來拜望,一睹先生風采,不料先生卻是這樣年輕!”又轉臉看看蒲綬昌,“蒲先生,貴店不僅珠王盈門,而且人才濟濟啊!”
蒲綬昌這才回過味兒來,知道了沙蒙·亨特今天不是來算賬而是來道謝,連忙接過去說:“過獎!亨特先生一定知道中國有這麼一句俗語吧:”沒有金剛鑽,哪敢攬瓷器活兒?‘先生對小徒的誇獎,也是鄙人的光彩,日後還要請您多多賞光了!“
沙蒙·亨特大笑:“我就是來找‘金剛鑽’啊!”
一場虛驚在蒲緩昌心裡平息下來,這個結局使他十分高興,只是仍然不明白:沙蒙·亨特怎麼會得知寶船出自韓子奇之手,而且還帶出了梁亦清?一定是櫃上哪個多嘴的不慎走漏了風聲,回頭他得好好兒地查問一下,嚴加教訓。所幸的是,梁亦清和奇珍齋都已經不存在了,韓子奇成了他的人,這小小的疏忽倒也不至於留下後患。
只有沙蒙·亨特和韓子奇知道這個秘密。蒲綬昌完全冤枉了他那幾個忠心耿耿的奴僕,走漏風聲的不是別人,正是韓子奇自己!
就在寶船竣工的那個晚上,韓子奇撫摸著自己心血的結晶,心中默默地說:師傅,我們的寶船終於完成了,您看一看吧,現在,您總算可以瞑目了!
昏燈如豆,琢玉坊裡沒有任何聲息。韓子奇彷彿看到了師傅那清瘦、憔悴的臉,眉眼之間掛著笑容,朝他點了點頭,就不見了。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