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面招待。待客人要走,無論買賣做成與否,小徒弟都得滿面笑容,恭恭敬敬開門送客。一天下來,人困馬乏,腰痠腿疼,還要在店堂搭鋪才能睡覺。匯遠齋可不比奇珍齋那樣的連家鋪,蒲老闆另有住家,每晚回去歇息,店裡有價值連城的買賣,自然得有人看守,所以包括大師兄和賬房先生在內,都與小徒弟一樣,在店堂搭鋪睡覺,天明再拆。這樣,一則防盜,二則也防家賊。至於一日三餐,又和奇珍齋的師孃、師妹親手調製的飯菜無法相比,這裡常年是窩頭、鹹菜,正應了韓子奇的要求!這樣苦的日子,徒弟能忍受,為什麼連大師兄、賬房先生也能忍受呢?他們的命運,也是牢牢地掌握在蒲綬昌的手裡,這兩個人的工錢,全由蒲綬昌按照他們的表現而定。蒲綬昌半年一說“官話”,根據每人的優劣,決定去留。一到這時,便人人提心吊膽,惟恐被“東辭夥”。說“官話”的時候要吃一頓比平常好些的飯,還有酒、有菜。小徒弟把酒斟滿,大夥兒向老闆祝酒,老闆就說上“官話”了,生意好,自是說些吉利話;生意不好,或是瞅著誰不順眼,就說些難處,要“辭夥”了。酒後端上來一盤包子,老闆要是親手夾了包子遞給誰,誰就知道吃了這隻“滾蛋包子”該走人了。鴻門宴吃得膽戰心驚。要想保住飯碗,就只有兢兢業業、忠心耿耿了。
韓子奇來到這裡,便加入了這個行列,早晨跟著打掃,夜裡擠著睡鋪板,正所謂“同床異夢”,誰也不知道誰心裡想的是什麼。大夥兒站櫃檯的時候,他就到後邊的一間背陰的小屋裡,蹬起水凳兒,開始幹他的活兒。
賬房和師兄們開始議論了:“咱們是做買賣的,弄個匠人來幹什麼?”
“哼,還是個小回回!”
這些,本都在韓子奇的預料之中,他決定到匯遠齋來,便是準備忍受一切屈辱,完成他要完成的事。但是,一旦真正領教他人的白眼和微詞,心中仍然要翻騰起怒火!賬房和師兄,已經是蒲綬昌的奴僕,但在他面前卻又儼然是二等主子。這些人不會琢玉,只會賣玉,卻看不起琢玉藝人,在他們眼中,藝人只不過是下賤的“匠人”,和他們這些“買賣人”是不能比的。尤其是,韓子奇還是個非我族類的“小回回”!離開了吐羅耶定和梁亦清,韓子奇才知道,人的種族原來是不平等的!也才懂得了師傅梁亦清一輩子為什麼只會默默地埋頭苦幹、死守奇珍齋的小攤子而不求發達,懂得了師孃為什麼面對蒲綬昌的巧取豪奪而一味忍讓,就是因為自己低人一等啊!但他又不明白,同是黃面板、黑頭髮的中國人,為什麼還分成不同的種族,並且又以此區分高下?像吐羅耶定那樣淵博的學者,像梁亦清那樣高超的藝人,他們的聰明才智難道比不上那些漢人嗎?像壁兒、玉兒那樣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她們的容貌和心靈難道比不上那些漢人的女兒嗎?他不明白,在中國、在北京,滿人的數量也遠遠比漢人少,為什麼漢人卻不敢像對待回回這樣歧視滿人?清朝早就垮臺了,可是人們見到了皇室、貴族的後代,仍然對他們過去的地位肅然起敬!他們的祖先曾經是統治者,被統治者對此卻並沒有仇恨;回回從來也沒有做過統治者,卻為什麼招來了漢人的仇恨和歧視呢?……這一切,都不是年僅十九歲、初出茅廬的韓子奇所能弄明白的。一氣之下,他想離開這個自己跳進來的牢籠!但是,理智讓他忍住了,他不能走,他要在這裡住下去,做他要做的事!他把一切屈辱咽在心裡,以“奴僕的奴僕”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和蒲綬昌以及賬房、師兄相處;他把自己擺在全店最低的地位,除了琢玉的時間以外,搶著做小徒弟應該做的一切,用勤勞的雙手、恭順的笑容、和善的言語,求得自己的生存和別人的容忍。按照店規,最小的徒弟負責做飯,這差事便落在了他頭上。窩頭、鹹菜是不需要什麼技術的,但這卻為他帶來了極大的方便和心理安慰。他在心裡說:師傅、師孃,離開了你們,我並沒有破壞清真教規,我是乾淨的!至於逢年過節,別人要“開葷”,他就一任他們為所欲為,自己仍然躲在一邊吃窩頭、鹹菜。他想:三保太監鄭和在宮裡能忍,難道我就不能忍嗎?一想到鄭和,想到師傅沒有完成的寶船,韓子奇就覺得肩上壓著千斤重擔,他只有挺起身來,走下去,走下去……
三百六十五個日日夜夜在磨練中過去了……
這一年,他不僅在琢玉,而且在留心匯遠齋的買賣。賬房和師兄在匯遠齋廝混多年修煉出來的“生意經”,被他在遞茶送水、無意交談之間偷偷地學去了;蒲緩昌本來並不想教給他的,他已經耳濡目染、無師自通;而且,磨刀不誤砍柴工,他提前兩年完成了那件寶船!
蒲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