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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的思想從醫院病床上那堆儀器和導管裡掙脫出來時,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在此之前,我感覺一直浸泡在水裡,水裡加了高濃度的來蘇,我甚至懷疑自己只是一個供醫學研究的器官。寶寶一直拉著我的手,和我說著什麼。我聽不清。那是異常遙遠的聲音,與其他聲音混合在一起,使人無法分辨。然而,我知道我的女兒寶寶要離開我了。我的心裡陡然增添的勇氣,或者說,是一股巨大的母愛的力量,我必須跟著她,就像她呀呀學語蹣跚走路的那段時光。現在雖然她已經大了,但是,我仍然不放心,不放心。雖然我已經倦了,在這家醫院裡。白色的牆壁、白大褂、蒼白的臉龐……但是,我希望我的生命能點染上色彩能被點燃。
就這樣,我逃了出來,留下護理工王阿姨呆呆坐在那兒。我設想鬱大勇下課後會來到醫院,當他和我說話的時候,我再也不會聽到那些模糊而遙遠的聲音了。
十個小時之前,我們還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我平躺在寶寶身邊,隆隆聲在顫動中變為了飛機的引擎,我有一種躺在雲朵上的感覺,甚至比在雲朵上還踏實。
半夜醒來,車廂裡的人都睡熟了。最下鋪的兩個大孩子——傑克與瑪麗也睡熟了。中鋪是師範大學的兩個老師,去北京開會的。昨晚,車廂裡能聽到他們流暢的英語,口語交流,為一塊塗了乳酪的麵包。……我迷迷糊糊,再次醒來,便果斷起床,像白雪公主中的小矮人一樣從上鋪溜下來。
車廂裡走動的人多起來,洗漱間傳來水聲與講話聲。一束束火把樣的亮光從窗外旗幟似的掠過。朦朧的樹、藍灰的天光、沉睡的村莊、正方形的亮著白熾燈光的視窗……遠遠近近螢火樣的燈光,是下到凡塵的星星,是我喜歡的,只有如我一樣早起的人才能看到。
車廂裡的燈亮了。
窗玻璃把車廂內白色的床單被子以及人們慵懶的眼睛印在了上面,這是另一種近距離的風景。而我,還有亮著燈光的窗,以及飛馳的火車,在遠方某個醒來準備上學的孩童眼裡,又是另一種風景。我看風景;我走進風景;我,成為別人的風景。就像我的婚姻,謾罵、仇恨、委屈、眼淚、哭泣……經歷一切該經歷或者不該經歷的事情後,是如此理智如此心如止水。20多年一路跌跌撞撞走過的婚姻最終使我清醒過來,我一次次地逃離那在別人看來幸福的家庭,去了遠方。冷漠的或者溫馨的旅館,漠然的抑或熱情的旅客,窗外交替的晝和夜……就這麼經歷著。原來,我的內心是如此孤傲與堅強,它容不得一點點的沙粒,它浸透世態炎涼酸甜苦辣後又要去感知另一份冷暖。我到底在找尋著什麼呢?小時候,母親親手縫的用米湯漿洗過的被子曾使我的鼻尖微微發酸,黃昏街頭面包店裡的奶油香味曾使我淚流滿面……我羨慕結伴晨練的夫妻,羨慕站臺上依依不捨的情侶,羨慕歸巢的麻雀。
……
北京到了。
傑克像個孩子似的從床邊一躍到走廊上,只聽“咚”的一聲,他的腦袋撞到了車廂上。然後,又摸摸腦袋乖乖地回到床邊和瑪麗翻看一本英文地圖冊,說是找一個叫蓮寶路的地方。沒有找到。我看見寶寶拿出北京市地圖,眼睛珠變成了Google中的兩個字母“0”。還是沒有找到。
一下火車,攝氏2度的北京送給我們的第一份禮物是一股寒氣,我不禁裹緊了風衣。
出北京西站,跟在寶寶的後面,我的心跳得厲害。我甚至興奮地拉了拉女兒的衣袖。寶寶的面容卻相當冷峻,這讓我很是不安,這是很少有過的。我意識到這是一次與以前完全不同的旅行。
進站時,檢票員的鐵鉗把寶寶的車票狠狠咬了一口。我的心也隨之顫動、疼痛了幾秒。
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我想和女兒寶寶說說話。可是,寶寶聽不見,她不可能聽到我的聲音。過去,我曾來到這座城市,為我所愛的人、我青梅竹馬的夥伴。而現在,即使我站在他面前,他也毫無察覺了。
猶疑的剎那,寶寶揹著行李包閃進了公廁,公廁的臺階下有一道光亮的冰稜,我怕女兒摔倒,拉了她一把,隨之,也走了進去。
寶寶是個粗心的傢伙,對人不設城防。果然,見她把包放在洗手檯上進去了。洗手檯鏡子對面站了幾個梳妝打扮的女人,血紅的劣質唇膏,因沒唇線,整個嘴唇看上去就像剛生吃了一隻雞一樣。水管的水嘩嘩流著。以前,我曾經教寶寶怎樣化妝,當然,更多的是教她如何做人。我相信,我的女兒出現在任何地方都會令人耳目一新,沒有人會討厭她,甚至包括醜陋的女人。
一夜的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