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暮秋,可身畔卻有一陣桃花幽香盤桓不去,盈盈浮動。為帶有低燒的手掌輕輕包覆,溫子衿不住垂睫打量杞晗的面龐,更不住拿他與杞昭暗暗作下一番比較——眼前人的溫柔雅緻,令她愈覺另一人的粗鄙可惡。猶是這雙嵌在如畫淡眉之下的眼睛,清皎澄碧,情深脈脈,遠勝那對眼梢上吊、終日一派冷漠不屑的眸子。
她想起那些日子住於皇宮後苑,常常偷閒溜去合巹宮,看她的晗哥哥逗弄鳥兒——鳥兒也通人性,隨他手勢或穿梭於葳蕤、或棲居於枝梢、或嚶嚶獨語、或關關和鳴,比那吞刀、碎石的街頭戲法還教她快樂新奇。可惜,如斯好景不待人。溫子衿百感交集且喜且悲,聲音業已懨懨,“晗哥哥說笑了,子衿哪裡好看?便是子衿的未來夫君,也未曾說過子衿好看……”
杞晗搖頭微笑道:“皇上大抵也是孩子脾性,縱是心頭萬般喜歡,嘴上仍要逞強。”此言並不令她寬慰,溫子衿黯然又道:“爹爹與太皇太后極力促成這樁姻親,不過希望溫氏一門更為榮耀,定然未嘗替子衿顧慮半分……子衿好生羨慕韋相家的二小姐,若能如她那般姻緣自爭、自定,該是多好……”杞晗凝神望向她的眼眸,又笑,“你這小丫頭心思倒寬,皇帝不嫁,又要嫁誰?”
“確是有此一人,在子衿眼裡,可比那金鑾殿內的天子好出十倍、百倍……”她痴痴與他對視,忽而面色嬌紅地低首問道,“晗哥哥,你可曾想過還俗?”
杞晗僅是搖頭輕嘆:“三千青絲換得一錐之地安身立命已屬萬幸,我又何敢再向國公作下奢求。”
“是了……是了……”溫子衿抬起眼睫,任自己為眼前這雙清皎似水的眼眸漉沒,且痴且悵地頜首道,“普天之下,又有誰敢違拗爹爹的意思,縱是二叔也怕他……”
杞晗又說:“雖說國公乃當今權相,手可遮天,可總也有旁人觸不得的脅下之肋——”誰知少女卻猛然搖頭,矢口打斷他道,“他才沒有什麼‘旁人觸不得的軟肋’!就算那些泥塑的神仙有,木雕的菩薩有,他也斷然沒有!他慳吝無情,鐵石心腸,他簡直、簡直是刀槍不入!”
“傻瓜,如何會沒有?就是你啊!”杞晗抬手在溫子衿鼻尖輕刮一下,忽又將面上笑意斂得乾淨,輕輕一聲嘆息,“罷了……”
“我?”她似為他一言驚醒,突生疑竇:那個人皆敬畏稱頌的父親,好像也並非如她想的那般全無破綻?
她羞於卻又不得不承認,身為與生俱來的女子,她對於一個男人可能懷有的一切憧憬、耽溺與隕墜,竟全部來自於她的父親——她不懂為什麼這個分明好看得堪比中宵驚電的男人,沒有成為他最當成為的逾牆仲子,卻最終諳熟及沉湎於一種受戒般傷人傷己的孤寂之中;也不懂為什麼即使這樣,仍有一個痴心不改的女人不嫌他不妄言笑的乏味,只消他驚鴻一笑就好生開心,全不知他於己而言不過飲鴆止渴,仰之彌高。
母親病逝的十載緇塵沉甸甸落於心間,早已削鑿出鮮血,拂拭不去了。業已記事的溫子衿自那日起再未主動親近自己的父親,而印象中溫商堯也是一如既往般,不曾主動親近過她。唯獨記得有一回他想要撫她臉頰,她當即張口在那冰涼手指上狠狠咬下,久不撒口,直至尚未長齊的牙刻下一個極深的血痕。
那個丁點兒大的女娃當然看見了父親眸底的一爿神傷黯然,心裡竟還頗感得意,只怪他自找。
溫子衿知道正是溫商堯的一意孤行害得杞晗枉失自由與皇位,卻也在此刻渙然明白了母親看待父親時的那種目光——他的如畫眉眼與溫柔一笑已喚起了她心頭所有蟄眠的情思,好似那才露尖角的荷芰,只因一夜夏風便摧枯拉朽綻滿塘池。於是這個少女毅然決心救自己的情郎於水火,為他摒去繭枷,為他背棄禮教,與他打馬觀花遠去迢迢,與他挾酒對酌挽手餘生……
“晗哥哥,你寬心等我。”將一腔衷情暫收心底,溫子衿從身後緊緊抱住了杞晗,喉中哽出一個含淚又堅決的聲音,“縱然以死相薦、以命相逼,我也定要讓爹爹赦了你!”
彼此互訴一番衷情,杞晗又與溫子衿軟語溫存半晌方才道了別。尚未跨入廟門,即看見了面色似有不悅的溫羽徵。聽聞齊魯生變,他急忙趕去打探兄長訊息,得知他已將危機化於無形,方才放寬了心。
“你去了哪裡!和誰一起?”
少年僧人一撩青袍兀自落座,掀轉茶甌,自沏了一杯清茶。也不回話。
“我問你話!”劍眉蹙得緊些,口氣好些生硬道,“與阮辰嗣同行?”
脂白麵孔淡淡浮起一笑,一如那繪以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