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珽在晚膳之後就回到了此處。從雲石和魏郯的話語中我得知，他遊學在外，上月來到商南尋訪雲石，這些日子一直住在這裡。我覺得有些好笑。這世上，我見過在家吃不飽飯的，見過出門被人打劫的，還見過天天為睡在何處發愁的。但崔珽這樣身有殘缺衣冠整潔乘車觀花訪友遊學的閒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不過，我對他那推車的興趣更大。在庭院裡，我問魏安，那推車是何來路。&ldo;不是我做的。&rdo;魏安坦白地答道，&ldo;崔公子的車輪比我做的輕便，造式也不一樣。&rdo;我不禁驚訝。這世上，還有能跟魏安比聰明的人，而且還造出了同一樣物事。酒逢知己，路遇知音，都是仍讓人興奮不自禁的事。在崔珽回來之後，魏安一改事不關己的冷漠姿態，竟上前跟他說話。我看到魏安頗有教養地行禮，然後，二人說起話來。許是說起那推車，崔珽露出些訝異的顏色，一瞬間，似乎有光芒從那雙目中亮起。夜色漸濃，僕人掌燈。糙堂上，突然變成兩撥人。一撥是魏郯和雲石，俱是一言不發，盯著棋盤殺得眼紅。一撥是崔珽與魏安，一個高談闊論一個唧唧呱呱，說著我聽不懂的什麼車轄什麼銅轂。把他們分作涇渭的，就是我。許是察覺到我有昏昏欲睡的架勢，魏郯說我若覺疲憊，可去歇息。我此時也不想充什麼賢惠，順從地微笑行禮，款款而去。&ldo;……某行走不便，此車雖自行設想，卻是無奈之舉。公子所言一二，某日夜觸及，竟不曾思考，聞得公子提點方才了悟……&rdo;走出堂上之時，我聽到崔珽聲音含笑，琅琅悅耳。魏安似乎也有了志同道合之人呢。我心道。我收拾一番之後，躺在榻上，很快便入睡了。一夜睡得很沉，我不知道魏郯何時回來的，只記得迷糊中，有人摟了我一下，然後把手臂壓在身上，沉沉的。我不滿地嘟噥了一聲，又睡死過去。第二天早晨起來，魏郯已經不在身旁。我起身出去，卻見堂上，魏郯正與雲石烹茶談天。而院子裡，魏安拿著錘子，叮叮噹噹地敲打著崔珽的推車；崔珽坐在一塊大石上，仔細地看著他做活，是不是指點著某處與他討論一番。我又無事可做，只得隨著童子去用早膳。天氣不錯，不但沒有下雨，還出了一點太陽。我想起歇宿的那屋子裡擺有書架，便回去挑了兩本，走到院子一角的紫藤架下慢慢翻看。我早知道雲石博學，不曾想他的藏書亦是五花八門。比如手上的這本列傳，裡面講的是各種各樣的人物軼事，甚是有趣。我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已經翻了大半本。&ldo;夫人亦喜愛看些俗聞雜事麼？&rdo;一個聲音緩緩傳來。我抬頭，卻見雲石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面前，拄著杖，面帶微笑。我忙起身一禮：&ldo;妾見得先生藏書，興起而閱，不曾問過先生。&rdo;雲石笑而搖頭：&ldo;夫人但閱無妨。&rdo;說著，他在對面一塊青石上坐下，雙手撐著木杖。&ldo;先生與夫君談畢了麼？&rdo;我莞爾道。雲石撫須，神色和善：&ldo;將軍高才，若得夜以繼日，叟不辭也。&rdo;我微笑，透過花葉的間隙望去，只見魏郯正立在柴門前，正與從人說著什麼。&ldo;叟記得上回見夫人至今，已有十四年。&rdo;雲石忽然道。我頷首：&ldo;確是。&rdo;&ldo;彼時，司徒與叟品茶，夫人忽而走出來。司徒指夫人問叟，若論面相，夫人如何。&rdo;他似追憶，看著我，&ldo;叟曾言，夫人福厚，貴不可言。&rdo;我一怔。想起李尚曾說過類似的話，笑笑：&ldo;先生亦通相術？&rdo;雲石微笑：&ldo;不過皮毛。&rdo;我覺得他話裡有話，望著他：&ldo;如此，以先生之見，妾如今可仍當得起先生從前之言？&rdo;雲石撫須，不答卻道：&ldo;若論面相，叟曾見過一個絕佳之人，紫氣聚頂，可堪九五，夫人可知那人是誰？&rdo;我好奇地問：&ldo;是誰？&rdo;雲石微笑：&ldo;是我建這茅屋之時，擔泥的民夫。夫人，命也，一半在人，面相所予，不過機緣。&rdo;所以說我不喜歡跟書讀得太多太迂的人打交道，話無準話，總想讓你覺得他高深。我似懂非懂，片刻，做了然之態，禮道：&ldo;如此，多謝先生。&rdo;雲石看著我，笑得平靜。隱士之交講究灑脫，興起而來，意足則歸，沒有虛禮羈絆。所以，當魏郯忽然說告辭的時候，雲石毫無訝色，也不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