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兔膠凍,一份美味的冷食,看得見一些凍了的豬油透在那種和其他肉末相混的棕色野味中間,像是許多雪白的溪澗。另外有一方用報紙裹著的漂亮的乳酪幹,報紙上面印的“瑣聞”的大字標題還在它的腴潤的表面上保留得清清楚楚。
兩個嬤嬤解開了一段滾圓的香腸,那東西的蒜味兒很重,戈爾弩兌把兩隻手同時插進了披風的兩隻大衣袋,從一隻衣袋裡取出了四個熟雞蛋,從另一隻裡取出了一段麵包。他剝去了蛋殼扔到腳底下的麥秸當中,就這樣拿著蛋吃,使得好些蛋黃末兒落在他那一大簇長鬍子當中像是好些星星一般掛著。
羊脂球在慌忙中起床的時候是什麼也沒有打算的,現在望著這些平平靜靜吃東西的人,她氣極了,因為憤怒而呼吸迫促了。開初,一陣騷動的暴怒使得她肌肉痙攣,她張開了嘴預備把一陣升到嘴邊的辱罵去斥責他們的行為,不過因為憤怒扼住了嗓子,她簡直不能夠說話。
沒有一個人望她,沒有一個人惦記她。她覺得自己被這些顧愛名譽的混帳東西的輕視淹沒了,當初,他們犧牲了她,以後又把她當作一件骯髒的廢物似的扔掉。於是她想起她那隻滿是美味的提籃,那裡面本來盛著兩隻膠凍鮮明的子雞,好些點心,好些梨子和四瓶波爾多的名產紅葡萄酒,第一天通通被他們饕餮地吃喝得乾乾淨淨。末後,她的憤慨如同一根過度緊張的琴絃中斷了似的忽然下降了,她覺得自己快要哭了。她使出了驚人的努力,鎮定了自己,如同孩子一般吞住自己的嗚咽,但是眼淚出來了,潤溼了她的眼瞼邊緣,不久兩點熱淚從眼睛裡往外流,慢慢地從頰部往下落,好些流得更迅速一些的眼淚又跟著來了,像一滴滴從岩石當中濾出的水,有規則地落到了她胸脯突出部分的曲線上。她直挺挺地坐著,眼光是定著不動的,臉色是嚴肅而且蒼白的,她一心希望不至於有人看見她。不過伯爵夫人偏偏瞧出來了,用一個手勢通知了丈夫。他聳著肩膀彷彿就是說:“您要怎麼辦,這不是我的過錯。”鳥夫人得勝似的冷笑了一聲,接著就低聲慢氣地說:“她哭自己的恥辱。”
兩個嬤嬤把剩下的香腸用一張紙卷好了以後,又開始來禱告了。
這時候,戈爾弩兌正等著那四個雞蛋在胃囊裡消化,他向對面的長凳底下伸長著雙腿,仰著身子,叉著胳膊,如同一個人剛剛找著一件很滑稽的玩意兒一般因此微笑,末了他開始用口哨吹起了《馬賽曲》。
所有的臉兒都變得暗淡了。這首人民的軍歌顯然使得同車的人很不開心。他們都變成神經質的了,受到刺激了,並且如同獵犬聽見了手搖風琴一般都像是快要狂吠了。戈爾弩兌看出了這種情況,他的口哨就吹個不停了。甚至於有時候,他還輕輕地哼著好些歌詞:
至情,愛國的神聖的至情,
你來領導支援我們的復仇之手,
自由,我們十分寶貴的自由,
你帶著你的防護者來戰鬥!
路上的雪凍成比較堅硬的,車子走得比較快了,經過旅行中的好些慘淡的鐘點,在傍晚的時候顛簸晃動個不停,再後些時,車子裡變成了黑暗世界,一直走到吉艾卜為止,戈爾弩兌始終用一種猛烈的不屈不撓態度吹著他這種復仇意味的單調口哨,強迫那些疲倦而且生氣的頭腦從頭到尾地傾聽他的歌唱,去記憶每一句被他們注意節奏的歌詞。
羊脂球始終哭著,並且不時還有一聲忍不住的嗚咽,在兩段歌詞的間歇中間在黑暗世界裡傳出來。
'11'月色
馬理尼央長老是配得上用“馬理尼央”這個戰役名稱做姓的。這是一個瘦長而篤信宗教的教士,性情雖然激烈,卻是正直不阿。他的種種信仰都是堅定不移的,而且從不動搖。他真誠地自以為認識了他的上帝,窺透了上帝的種種計劃,種種意志,種種目的。
他在他那所鄉下禮拜堂堂長住宅的樹蔭小徑上邁開大步散步時,有時候頭腦裡湧出一個問題:“上帝為什麼造了這東西?”於是他固執地尋覓答案,替上帝設身處地,結果幾乎一定是尋得著答案的。世上有些人在一種虔誠的謙遜狀態中,免不了喃喃地說:“主,你的計劃是深不可測的!”而他卻不如此;他想的是:“我是上帝的僕人,我應當認識他做事的理由,倘若不認識,我應當去猜度。”
他以為無論什麼,總是帶著一種絕對而又可讚賞的邏輯在自然裡被創造出來的,種種的“為什麼”和種種的“因為”素來彼此互相平衡。曙光是為了叫睡醒的人快樂而設,白晝是為了禾苗的成熟,雨是為了禾苗的滋潤,黃昏是為了預備瞌睡,而黑夜是為了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