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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進屋子,心裡開始兩種不同性質的獨白:對自己本人的枯燥的、虛假的事務性的獨白和對拉拉的冗長的、漫無邊際的獨白。他是這樣想的:“現在上莫斯科去。第一件事是活下去。不要失眠。不要躺下睡覺。夜裡寫作到頭腦發昏,直到疲倦得不省人事。還有件事。馬上生好臥室裡的爐子,別凍死在今天夜裡。”
可是,他另外又對自己說:“我永生永世忘不了的迷人的人兒。只要我的肘彎還記著你,只要你還在我懷中和我的唇上。我就同你在一起。我將在值得流傳的詩篇中哭盡思念你的眼淚。我要在溫柔的、溫柔的、令人隱隱發疼的悲傷的描繪中記下對你的回憶。我留在這兒直到寫完它們為止。我將把你的面容描繪在紙上,就像掀起狂濤的風暴過後,濺得比什麼都有力、比什麼都遠的海浪留在沙灘上的痕跡。大海彎曲的曲線把浮石、軟木、貝殼、水草以及一切它能從海底捲起的最輕的和最無分量的東西拋到岸上。這是無窮盡地伸向遠方的洶湧澎湃海浪的海岸線。生活的風暴就是這樣把你衝到我身邊,我的驕傲。我將這樣描繪你。”
他走進屋裡,鎖上門,脫下皮襖。當他走進拉拉早上細心打掃過、匆忙離開時又都翻亂的房間,看見翻亂的床鋪、亂堆在地板上和椅子上的東西的時候,他像小孩一樣跪在床前,胸口緊貼著堅硬的床沿,把臉埋在垂下來的羽毛褥子裡,像孩子似的盡情哭起來。但他哭的時間並不長。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站起來,急忙擦掉眼淚,用驚奇的、心不在焉的疲憊眼光把周圍打量了一遍,拿出科馬羅夫斯基留下的酒瓶,開啟瓶塞,倒了豐杯酒精,摻了水,又加了點雪,有如他剛剛流過的、無法慰藉的眼淚,開始急煎煎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這種混合物來,並且喝得津津有味。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身上發生了古怪的變化。他漸漸喪失了理智。他還從未有過這種古怪的生活。他不訂掃房間,不再關心自己的飲食,把黑夜變成白天。自從拉拉走後他已經忘記了計算時間。
他喝摻水的酒精,寫獻給她的作品。但他的詩和札記中的拉拉,隨著他的不斷塗改和換詞,同真正的原型,同銀卡佳一起正在旅途中行駛的卡堅卡的活生生的媽媽,相去越來越遠。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所做的這些刪改,出於表達準確和有力的考慮,但它們也符合內心剋制的暗示,這暗示不允許他過分坦率地披露個人的感受和並非臆造的過去,唯恐傷害或冒犯同他寫出的和感受的一切直接有關的人們。這樣,血肉相關的熱氣騰騰的和尚未冷卻的東西便從詩中排除了,而代替淌血和致病的是平靜之後的廣闊,而這種廣闊把個別的情形提高到大家都熟悉的空泛的感受上去了。他並未追求過這個目的,但這種廣闊,自動而來,像行駛中的拉拉從路上向他致以慰問,像她遙遠的致意,像她在夢中的出現或者像她的手觸到他的額頭。他喜歡詩中的這種使人精神高尚的印痕。
在哭泣拉拉的同時,他也把與自己各個時期有關的各種事物,比如關於自然、關於日常生活等塗沫的東西加了一遍工。像他往常一樣,在他寫作的時候,許多有關個人生活和社會生活的思緒一齊向他襲來。
他又想到,對歷史,即所謂歷史的程序,他與習以為常的看法完全木同。在他看來,歷史有如植物王國的生活。冬天雪下的闊葉樹林光裸的枝條幹癟可憐,彷彿老年人贅疣上的汗毛。春天,幾天之間樹林便完全改觀了,高人云霄,可以在枝葉茂密的密林中迷路或躲藏。這種變化是運動的結果,植物的運動比動物的運動急劇得多,因為動物不像植物生長得那樣快,而我們永遠不能窺視植物的生長。樹林不能移動,我們不能罩住它,窺伺位置的移動。我們見到它的時候永遠是靜止不動的。而在這種靜止不動中,我們卻遇到永遠生長、永遠變化而又察覺不到的社會生活,人類的歷史。
托爾斯泰否定過拿破崙、統治者和統帥們所起的創始者的作用,但他沒有把這種看法貫徹始終。他想的正是這些,但未能清楚地說出來。誰也不能創造歷史,它看不見,就像誰也看不見青草生長一樣。戰爭、革命、沙皇和羅伯斯庇爾們是歷史的目光短淺的鼓動者,它的酵母。革命是發揮積極作用的人、片面的狂熱者和自我剋制的天才所製造的。他們在幾小時或者幾天之內推翻舊制度。變革持續幾周,最多幾年,而以後幾十年甚至幾世紀都崇拜引起變革的侷限的精神,像崇拜聖物一樣。
他在痛哭拉拉的時候也為很久之前在梅留澤耶沃度過的夏天哭泣。那時革命是當時的上帝,那個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