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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部分

活準繩;每當平靜的禮拜日舉辦戶外佈道活動,他總是承擔起職責,用不著任何特別的設施,他依靠的是他的意志、信念和他臨時的感觸;遇到戰火紛飛、傷員需要救護醫治的時候,他也會效勞,同樣用不著什麼器械和裝置,他依賴的是他的力氣、膽識和他在緊急中生出的智慧。內戰以失敗告終之後,別人回到家裡仍頑固地把眼睛盯住他們不相信已經逝去的東西,拒不承認現實,他卻往前看,實際運用戰爭期間學到的技能,變失敗為成功,於是成了一名醫生。他妻子便是他的首批病人之一。也許正是他延續了她的生命。起碼,他使她能夠孕育生命,雖然兒子出生時他已年屆半百,妻子已過四十歲。他們的兒子在幻影中長大,同幽靈一道度日。

這些幻影有三:他的父親、母親和那位年老的女黑奴。父親曾經是個沒有教堂的牧師,沒有敵人計程車兵,他在失敗中將兩者合而為一,成了一名醫生,外科醫生。看來正是他那冷靜的毫不妥協的信念支援他昂首挺立,恍若立於清教徒與武士之間,使他變得更加聰明,而不是心灰意冷,垂頭喪氣。這信念呈現在炮火硝煙裡,像是在夢幻中感到有雙手放在他身上;他好像突然相信那是基督要他明白:惟有他的精神需要醫治,而他本身不值得存在,不值得拯救。這是第一個幻影。第二個幻影是他的母親,他記得最牢的要算她那瘦弱憔悴的面孔,一雙大大的眼睛,一頭散在枕上的黑髮,一雙顏色青紫、呆滯不動、皮包骨的手。如果在她逝世那天有人告訴他,他曾經在別的任何地方而不是在床上看見過她,他絕不會相信。但他後來記起的卻不同:他的確記得她曾在屋內走動,操持家務。可是在他八、九、十歲時的記憶裡她彷彿沒有腿沒有腳似的,只有那張瘦削的面孔,那雙似乎愈來愈大的眼睛,大到幾乎要包羅周圍的一切,所有的生命,帶著可怕的充滿挫折、痛苦和心裡明白的最後迴光返照的炯炯眼神,而當最終的一瞥出現時,他彷彿聽見了它:像是一聲哭泣。早在她逝世前,他就能透過牆壁感到這一切。這些都是由於房屋引起的,他們住在晦暗的室內,長期籠罩在病弱衰竭所造成的陰影裡。他和她住在裡面像兩頭瘦小衰弱的動物棲在獸穴山洞裡,父親有時進來——在他們眼裡他像個陌生人,外來者,幾乎是個威脅:身體的衰弱與強健會多麼迅速地改變人的精神。他還不止是個陌生人,而且儼然是一個異物。他的氣息與他們的不同。他說話的聲音與他們的不一樣,使用的幾乎是不同的詞語,好像他置身於不同的環境,處在另一個世界,小孩蹲在床邊,感到父親健壯的身體和無意識的鄙視,彷彿充滿了整個房間,而他自己也同母親一樣感到無可奈何,垂頭喪氣。

第三個幻影是女黑奴,就是那天上午當兒子和他的新娘回家時,乘上輕便馬車離開的那個黑奴廚娘。她離開時是個奴僕,1866年回到老住處仍然是奴僕,而且這次是步行回來。她是一個身軀龐大的女人,她的面孔既容易發怒又會很平靜:黑人隨不同情景而改變面譜的悲劇。主人去世之後,到她終於相信她再也見不到主人或者她的丈夫(那位跟隨主人上戰場也一去不歸的“侍奴”)的時候為止,她一直拒絕離開鄉間的那幢房,她隨主人一道遷去而當主人騎馬奔赴戰場時又託她照管的住房。父親死後,兒子去收拾父親的個人遺物,關閉住宅,主動提出供養她。她拒絕接受供養,而且還拒絕離開。她開闢出自己的菜園,獨個兒住在那兒,等待她丈夫歸來,拒不相信她丈夫已死的傳聞。那只是模糊的傳聞:據說,他的主人在範·多恩28騎兵隊偷襲格蘭特將軍29在傑弗生鎮的軍需倉庫的戰鬥中喪命之後,這個黑人悲痛不已。一天夜裡他溜出了軍營。接著便有不少關於一個瘋黑奴的傳說:他在敵人前線附近被聯邦軍隊的哨兵抓住,又講起那段含混的關於他的失蹤主人的故事,說是北方佬為了索取贖金把他給扣押了。人們簡直沒法讓他想想主人也許可能是死了。“不,先生,”他總是說,“不是格爾老爺,不是他。他們不敢殺海託華家的人。他們不敢。他們把他藏在麼子地方了。要迫他說他和我把夫人的金銀器具藏在哪搭子了。他們要的就是這個。”每次他都逃跑出來。後來有一天,聯邦軍隊中傳聞有個黑人用鐵鏟攻擊一位北方軍官,迫使軍官開槍自衛。

很長一段時間,女奴不相信這種說法。“哪像啊,他莫得那傻,那麼子幹,”她說,“他要見到他們,他沒那腦筋曉得拿鐵鏟揍。”她這樣嘮叨了一年多。然後有一天她出現在少爺的家門口,手裡提著一包隨身物品,十年前她離開這幢房子,以後沒再進過門。她走進屋裡說:“我這來了。您筐裡柴火夠來晚飯煮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