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黑洞,幾千年來尤其是一百多年來不知吞食了多少高貴的生命。我們所面臨的問題,不只是培植大樹,而是連土壤也得重新培育。這是人類文明史上僅為中國所遇的難題。那些高尚者懂得唯一的辦法:將大量寶貴種子向地上播撒,不惜爛掉自己,以構成新的土壤。一旦新的土壤生成,後來的每一顆種子都可能長成大樹。這些種子的犧牲,也就是生命的犧牲人格的犧牲。這是偉大的集體主義精神,同時又表現了個人主義的蔑視一切的強大自我意志。近代以來許多先驅者,正是以各種各樣的自我犧牲,創造了人類精神史上絕無僅有的最沉重、最悲慘、最陰暗、最壯烈的精神悲劇和人格悲劇。我想,魯迅正是基於這樣的眼光,才如此重視範愛農的意義,尊敬範愛農的人格。魯迅在極度的孤獨中寫他的回憶文字,寫到《範愛農》就*了,然後就投入了沉默兩年以後的新的戰鬥。他是否透過與範愛農的精神交流,更增長了揮筆再戰的勇氣呢?魯迅雖然是這些犧牲者中生命力最強的一顆種子,他將所有先驅者的生命價值連成一體,構成了一小片沉重的土壤,以作我們後來者創造新生活培植新生命的立足點。正是這樣一個立足點,成了改造民族生活和文化的開端。
很難說我們的改造已經真正開始,也許我們今天所能做的依然不過是將那片立足地擴得更大一些。因此,我們還只能做一個範愛農式的犧牲者。既然我們已經邁開了悲劇的步伐,我就決不回到“中國文人”的老路上去。我們唯一的出路,就是堅持自己,憤然而又坦然地往悲劇深處走。悲劇的終結將是我們自由意志的真正實現。
這樣,我倒不想在現實的生活環境中過於隨便了。自己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我都要求它符合自己的價值準則。連在那麼破爛那麼愚昧的中學講壇上,我也儘可能按自己的聲音說話。思想啟蒙不就該從這裡開始麼?即使完全是對牛彈琴,我也必須這樣滿足自己。那些卑瑣的名利我可以不計較,但對那些卑瑣的靈魂我決不妥協。一切庸俗和醜惡都無法使我屈服,更不向權勢獻媚求寵,即使在他垂下龍腰施捨恩惠企圖收買我的時候,我也決不趨而附之。因為我不想放棄自己而走向醜的毀滅。事實上,只要我們堅持獨立的人格,這本身就是對罪惡勢力的最大威脅。
由此我想到一個相關的問題。關於如何改造民族文化民族生活,如何改造國民性和國民人格,我們是討論了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道理也越講越玄妙。我總懷疑僅僅這樣年復一年的空談,只是懦夫的自欺欺人。我似乎聽見那個直立在深水泥淖中的範愛農,揮著手,揪著他年輕的白髮高叫道:“你不要跟我講道理。如果你是一個高尚的靈魂,就去作人格的衝擊吧。如果你是一個卑劣者,就乾脆來作砍殺我們的劊子手吧。”
過客之愛(1)
“每個男人都需要兩個媽媽,一個是母親,一個是情人。我已找到了我的第二個媽媽,她是我唯一可以撒嬌的地方,而且怎樣撒嬌也不過分。當我在日常生活中需要喊她時,我喊她喂,當我不需要喊她時,卻一千遍一萬遍地喊她媽。這兩年來,我是在這位媽媽的溫懷裡,一點一點成長的。”——在三汊港中學的那間寒氣逼人的破房裡,我給朋友D寫信時,寫過這樣一段話。這話並不表明我正處在幸福之中,相反,我是意識到即將失去她,才覺得彌足珍貴,才用這種似含欣慰的筆調,掩飾我即將失去她的恐慌。
她是小斤。
她沒想到,畢業以後會被命運逼使來到這樣一個與世隔絕滿目瘡痍的死地方。她為此狠狠哭過幾回。熟識我以後,她感到一絲慰藉。對於她來說,我是那個世界僅有的一絲輝光。同時,她也是我的慰藉,因為總算有一個人不但不把我看作異端,而且會投來欣賞和尊敬的目光。我們的相親相近是非常自然的。
她待我很好,各個方面都好。食堂的伙食總是叫人失望,我又從不願意動手做菜,她便常常在開飯前的幾分鐘對我說:“我剛燒了菜,你來吃不?”
剛開始時,我是有時去,有時不去。我總是在即將達到太親近時又故意拉大一點距離。我因為出身於最最底層,整個生活浸埋在深重的恥辱之中。這種生活培養了我超乎尋常的野心。我從小就渴望著實現自己的尊嚴和價值,後來又想創造一種使每個人都可獲得尊嚴和價值的新生活。我不但感到重任在肩,同時感到總有某個聲音在對我呼喚。無論身處何地,我都覺得自己全然是一個過客,總有匆匆忙忙的感覺,因為我也*天就會離開這裡,甚至在今天夜間就有可能拔腳遠涉。有很長時間,我一直生活在《拜謁中山堂》中所寫的那種輝煌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