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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的敵人。一切力量都這樣迫不及待地企圖置我們於死地。我們沒有同盟者,我們沒有階級後盾,我們是獨自深入敵陣作拼命衝鋒的孤獨的鬥士。因為我們不是伴著現代社會組織現代文化同步成長而來,而是透過接受西方文化和自我靈魂搏鬥脫胎而來,所以我們毫無依靠,毫無退路,連避風港(比如現代法律)也找不到。中山先生和魯迅先生四處碰壁,焦頭爛額,很大程度可作這種解釋。

我們比孫中山、魯迅更其不幸,因為越是在愚昧的底層,對於現代氣息的容納度越小。

並不是每個人都可像秋瑾、陳天華一樣毅然獻身並驚天動地,更不可能誰都有足夠的力量和光輝像魯迅、孫中山那樣長驅直入殺個人仰馬翻。更多的奮鬥者恐怕只能像範愛農一樣,默默無聞地生,默默無聞地死,默默無聞地與命運抗爭。他們戰鬥的殘酷和艱難,決不亞於魯迅們。魯迅對於範愛農的悲劇根源和人格意義作了認真仔細的思考。

範愛農是魯迅的同鄉。留日回來在鄉間教點小書度日,甚是潦倒。魯迅出任紹興師範校長時,他做監學。後來魯迅到*任職,範愛農即被頑固守舊的新任校長解除監學職務,潦倒困窘直至溺水而死。他的一生毫無引人注目之處,更無驚天動地的功業。在三汊港鄉間小道上度過的那些黃昏,我常常比照著範愛農來思考自己。我覺得自己會成為又一個範愛農。

初聞噩耗,魯迅即發表《哀範愛農三章》,以古詩表示哀悼。這還不算,20年代中期,魯迅經歷了一場近乎崩潰的精神迷茫,為了尋找心靈的慰藉和再戰的力量,他寫了著名的散文集《朝花夕拾》。《範愛農》即是這本書的壓卷之作。可見範愛農的命運和精神曾經深深觸動過魯迅。我覺得,這不是一般的悼亡之作,而是表現了魯迅對於中國民族生活改造和人格改造的深遠眼光。 。。

走向悲劇(2)

範愛農生性耿直。從日本回國後,馬上跌進了陳腐的中國舊生活的深淵,受著輕蔑和*,幾乎無地可容。但他不改秉性,依然耿直而且憤世,引來更多的討厭和*。魯迅那三首悼詩,有三點可予注意,一是將範愛農放在一個充滿敗落潰滅景象的社會中來審視(故里寒雲惡,炎天凜夜長等);二是將範愛農作為一種人格典型與另一種典型(雞蟲、狐狸等)相對照,突出其居於雞蟲之上的人格特徵;三是將自己與範愛農對比,覺得他死得可悲,自己沒死也並沒什麼價值(我亦等輕塵等)。這說明魯迅已經深入到對範愛農的人格意義的思考。中國古典文人們無論怎樣自視清高,但他在本質上與封建生活是相和諧的。雖然人們常常批評其怪癖,卻可保護他龜縮在生活的夾縫裡孤芳自賞,苟延自安,甚至還可取得學業上的成功。而且,一旦功成名就,昔日被批評的怪癖立即被傳為美談,從而他可以體面堂皇地走進生活舞臺,成為主角。範愛農卻不是這種舊文人,他一點怪癖都沒有。他的憤世既不是出於清高也不是因為迂腐;而是以現代眼光審視中國的腐朽文化和醜惡現實時所產生的感情反應。他的受人厭惡以至於無地可容,也不是因為得罪了一二權貴或三五鄰里所出現的人情關係的緊張,而是代表著中國古代文化精神的政治社會和民間社會對於代表著現代文化精神現代人格形象的範愛農的出自本能的敵視和扼殺。

倘若範愛農未曾出國留學,則他多半是個或如壽鏡吾或如孔乙己的舊式文人。倘若他雖留過學,卻未曾向內心注入現代精神,未形成現代人格,那他就可以既可以容於中國舊生活,又可以憑他的洋文憑和才學成為這種生活的強者。不幸範愛農偏偏是個懷有新嚮往新理想的人,他內心含蘊著另一種生活的價值原則,這就決定了他與舊生活形成互相對峙你死我活的敵對關係,而且是最根本最全面的敵對。這正是範愛農悲劇的根源。

許多中國知識者的毀滅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因為這是進退維谷的路。大多數知識者在現實的威壓下拋棄現代精神,改變自我人格,重新融合於現實之中,這是現代文化意識在中國舊生活中的一種悲劇結局,作為一種悲劇的人格載體,他的毀滅乃是醜的毀滅。範愛農卻過於魯直,他寧可在威壓中痛苦,在痛苦中絕望,卻決不放棄自己心中所抱定的關於未來新生活的價值原則,決不放棄自我意志。他的最終被毀滅,是現代文化章程在中國舊生活中的另一種悲劇結局。但是十分明顯,他的毀滅乃是一種美的毀滅。

範愛農作為一顆具有自我意識的種子,本應發芽開花,長成參天大樹,撐起一片青綠,為改造民族生活起到中堅作用。種子的終於爛死,即證明了他的土壤的徹底腐朽。這土壤像能量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