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倒一切的反面品質:他的“精神勝利法”,一種自我欺騙的將失敗轉變為
② 魯迅:《吶喊自序》,《吶喊》,第 10 頁;英譯文載楊憲益、戴乃迭譯:《魯迅小說選》,第 24 頁。
① 夏志清:《小說史》,第 32 頁。夏志清在第 42—46 頁中還對《肥皂》和《離婚》作了深入的分析。
似乎是勝利的思想方法;和他甘願作壓迫的犧牲品的“奴隸性”。這兩種品
質必然也就是中國的病根,是過去歷史的遺產。魯迅的意思是,歷史上屢受
屈辱的經歷,尤其是近時強大野蠻民族的侵略,在中國人的心理中灌注了一
種被動的、不假思索的聽天安命的態度。因此說來可笑,阿 Q 精神竟是完全
沒有精神。
雖然阿 Q 是群眾的一幅鏡子中的影像,他卻為群眾所疏遠,由勞動者變
成了被社會所遺棄的人,在故事的最後三章裡,阿 Q 光成了“革命者”,然
後是一名“強盜”,而最後則是個被定罪的死囚。在“大團圓中”,他在群
眾面前遊街並被處決。他一生的最後經歷就這樣給辛亥革命的失敗作出了可
悲的評語。①雖然為時已晚,阿 Q 在臨死時確實獲得了某種覺悟,不過不是對
他自己的性格或者對革命的意義的覺悟,而是認識到了中國民眾的真實性
格,正是那些看客們一直在迫害他,他們似乎是急於要吞食他的血肉,並且
已經在“咬他的靈魂”。他在不知不覺中讓自己成了他們的犧牲品和祭神的
羔羊。
作為一個“熟睡的人”,阿 Q 並不曾經歷死亡的痛苦,儘管在臨死時他
有了一點醒悟。但是當寫到“較為清醒的人”——那些多半是知識分子的不
幸者,他們和阿 Q 不同,他們身處熟睡的人群之中而又和他們很疏遠,他們
奔走呼號——時,魯迅對民眾的教導經常滲透著同情和絕望的個人感情。這
些人物好像是從記憶的惡夢中浮現出來的,是魯迅痛苦地“追憶逝去的時光”
的結果;他們體現了魯迅自己和他內心的鬥爭。最重要的是,他們象徵著魯
迅賦予那些“較為清醒的人”,尤其是他自己的那種佔據中心地位的哲理性
的兩難處境:這些不幸的少數人由於有天賦的敏感和理解能力而驚醒過來的
時候,他們能從“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中找到什麼意義呢?
《狂人日記》(中國第一篇現代短篇小說)的主人公是魯迅的覺醒了的
知識分子中最早,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位。他可以被看作魯迅在日本留學時
期最崇拜的“摩羅詩人”的“患精神病”的後代——一個叛逆者和新思想的
開創人,一切政治、宗教和道德的改革都是從這些新思想開始的。但是這種
英雄的姿態卻因完全脫離群眾而受到極大的限制,使得他對社會的影響幾乎
等於零。他的過分敏感和探求精神成了瘋癲的證據,並因此而受到迫害。正
因為這一點,他是孤立的,被周圍“熟睡的”群眾所排斥,成了他們的犧牲
品。
雖然魯迅創造的這位知識分子英雄關於中國社會吃人的性質所提出的警
告,被當作瘋子的囈語,他在日記的末尾卻發出了清醒的呼籲:“救救孩子。”
但是在此後魯迅的某些為現代知識分子所繪的肖像中,這樣的訓誨逐漸讓位
於一種更加憂鬱的傾向;憤怒的叛逆者被沉思的孤獨者、痛苦的傷感主義者
和自殺的厭世者所取代。在三篇典型的帶自傳性的短篇小說中,魯迅所描寫
的“較為清醒的人”也逐步變得悲觀,甚至幾乎完全絕望了。
《故鄉》裡的那位說故事的知識分子,即魯迅小說中的“我”,遇見了
他童年時代的朋友閏土,他已經從一個農村少年變成了飽經風霜、苦於多子
的中年人了。講故事的人立即有一種深深的隔膜感,這不單是由於他和閏土
① 林毓生在深刻地分析這篇小說的時候指出,辛亥革命不但沒有創造出任何正面的成果,反而使中國社會
裡受到傳統約束的邪惡勢力氾濫起來。阿 Q 這個渾渾噩噩的“革命者”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