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他就突然用中國話鬼叫了起來………我懶得理他,就把電話給掛了。”
是富春沒錯,那個混蛋真的回來了。我一口氣喝光了伏特加,只覺得不舒服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我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麼——是恐懼。
“出了什麼事嗎?”志郎看出了我的不安。
“沒什麼,只是個腦筋有問題的中國人罷了。”我極力壓抑住恐懼。雖然碰觸著酒杯的手指微微顫抖著,但是並不很明顯。
“假如健一先生不再跟中國人打交道的話,客人應該會多一點。”志郎把視線轉向前方,噘起了嘴。
我並沒有對客人表明過我和中國人圈子有不可分離的關係。一切的往來只是像漂浮在幽暗海面上的月光一樣秘密地進行。根本就是志郎對客人們說我和中國人有來往的。
“為了討生活嘛!沒辦法。”我隨口說道。假如每次都得理會這些話,那可就累人了。
“認真地經營這家店不是很好嗎?這裡是日本,不和中國人打交道也活得下去啊!雖然健一先生或許是臺灣人,但是不管怎麼說,你不是在日本出生,有日本籍的嗎?也算是個貨真價實的日本人啊!”
“是什麼人還不都一樣。”我笑著說,又把杯裡的酒注滿。
雖然志郎已經算是不錯的日本人了,但還是什麼都搞不清楚。歌舞伎町就是歌舞伎町,並不是日本人觀念裡的日本。至少,日本人的法律在歌舞伎町是沒什麼意義的。條子對中國人的組織一無所知,就連日本黑道現在也在恐懼中度日。在歌舞伎町還只有臺灣黑幫的時代,日本黑道還可以威風一下——因為條子還可以從他們那裡掌握一些情報。可是後來臺灣流氓發現回國錢比較好賺,紛紛打道回府之後,情況就改變了。在臺灣人撤退之後,大陸,香港,還有馬來西亞的傢伙就大舉進駐,日本黑道連上海人和香港人都分不清楚,和為了蠅頭小利就可以殺人的傢伙根本也無法溝通。就算是黑道也會怕死,他們已經習慣泡沫經濟時期輕鬆的生活方式了,而新的法律更是讓他們施展不開來。再過不久,夜晚支配歌舞伎町的法則,可能會變成中國人的法則吧!
“我真搞不懂中國人在想些什麼?實在讓人討厭。”
“你喜歡的是美國人和歐洲人嘛!其他的不管是中國人,韓國人,菲律賓人,泰國人,都讓你看不順眼。老實說,你對中南美洲的人也沒有好感,對不對?你不說我也知道啦!你是個右派的龐克嘛!”
“你這就太扯啦!不要把我跟那些傢伙混為一談。我可是反對天皇制度的,絕對不要把我當成右派。”志郎當然不是右派,只是個徹頭徹尾的癟三。他只不過是和其他的日本人一樣,沒學過如何用自己的價值觀來判斷事物罷了。
“知道啦!算我不好,關於那些中國人的事。我會考慮考慮的。”我說著站了起來。“不過你也別再說了。”
“健一先生。”志郎也慌張地站起來。
我還來不及問他有什麼話要說,只見他嘴上浮現了撒嬌似的笑容,用迷朦的眼神望著我。
“我這個月手頭有點緊,可不可以先施捨一點……”
我每個月給的三十萬圓薪水,志郎大都花在搞樂團和吃藥上。第一次遇到他時,他告訴我吸毒是為了實踐反社會的龐克精神。那天,他因吸食過量的強力膠而昏倒在我的店門口,是我收留他的。後來志郎就常來光顧。那時這家店還不叫加勒比海。在我接手前,這裡是家播放爵士樂的酒吧,之所以會把店交給志郎,是因為他那句:“雖然我很喜歡健一先生,可是很討厭中國人。”我喜歡他能把這句像電影對白似的話,說得那麼稀鬆平常。
我要求他不準放只會吸引小毛頭上門的搖滾樂,當時他就建議:“那就放拉丁舞曲吧!旋律還不錯。”這種見風轉舵的個性很討我喜歡。我一向喜歡沒有原則的人,尤其是沒有原則的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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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手伸進上衣的口袋裡,掏出一堆皺皺的鈔票,也沒點就全塞進志郎的手裡。
“謝啦!”
志郎的眼神仍是毫無光彩。在歌舞伎町走一圈,不知道會看到多少眼神像他這樣的人。每一個吃軟飯的半調子,都會有這種混雜著驕傲、自虐、翻臉不認人的複雜眼神。混合了靠中國人吃飯的自卑與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自我辨護。他已經把自我辨護隱藏在內心深處,剩下的就只有屈辱感,而這種屈辱感輕易地就能轉為憎恨。志郎現在正用著這種暗沉的憎恨眼神看著我。我本想叫他照照鏡子。可是想想還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