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體趺坐著的赤紅色的羅漢。當面講起,反而沒有信上印象深。他顯然失望,沒說下去。出去到月夜的洋臺上,她等不及回到燈下,就把新照的一張相片拿給他看。照片上笑著,裸露著鎖子骨,戴著比比借給她的細金脖鍊弔著一顆葡萄紫寶石,像個突出的長乳頭。
之雍在月下看了看,忽然很刺激的笑道:“你這張照片上非常有野心的樣子喔!”
九莉也只微笑。拍照的時候比比在旁導演道:“想你的英雄。”她當時想起他,人遠,視野遼闊,有“捲簾梳洗望黃河”的感覺。
那天晚上講起虞克潛:“虞克潛這人靠不住,已經走了。”略頓了頓,又道:“這樣卑鄙的——!他追求小康,背後對她說我,說‘他有太太的。’”
九莉想道:“誰?難道是我?”這時候他還沒跟緋雯離婚。
報社正副社長為了小康小姐吃醋,鬧得副社長辭職走了?但是他罵虞克潛卑鄙,不見得是怪他揭破“他有太太的”,大概是說虞克潛把他們天真的關係拉到較低的一級上。至少九莉以為是這樣。
“剛到上海來的時候,說非常想家,說了許多關於他太太,他們的關係怎樣不尋常。”之雍又好氣又好笑的說。
講起小康來,正色道:“轟炸的時候在防空洞裡,小麥倒像是要保護我的樣子喔!”此外依舊是他們那種玩笑打趣。
以為“總不至於”的事,一步步成了真的了。九莉對自己說:“‘知己知彼’。你如果還想保留他,就必須聽他講,無論聽了多痛苦。”但是一面微笑聽著,心裡亂刀砍出來,砍得人影子都沒有了。
次日下午比比來了。之雍搬了張椅子,又把她的椅子挪到房間正中。比比看他這樣佈置著,雖然微笑,顯然有點忐忑不安。他先捺她坐下,與她面對面坐得很近,像日本人一樣兩手按在膝上,懇切的告訴她這次大轟炸多麼劇烈。
比比在這情形下與九莉一樣,只能是英國式的反應,微笑聽著,有點窘。她們也都經過轟炸的,還沒有防空洞的裝置。九莉在旁邊更有點不好意思,只好笑著走開,搭訕著到書桌上找什麼東西。
比比與之雍到洋臺上去了。九莉坐在視窗書桌前,窗外就是洋臺,聽見之雍問比比:“一個人能同時愛兩個人嗎?”窗外天色突然黑了下來,也都沒聽見比比有沒有回答。大概沒有認真回答,也甚至於當是說她,在跟她調情。她以後從來沒跟九莉提起這話。
比比去後,九莉微笑道:“你剛才說一個人能不能同時愛兩個人,我好像忽然天黑了下來。”
之雍護痛似的笑著呻吟了一聲“唔……”把臉伏在她肩上。
“那麼好的人,一定要給她受教育,”他終於說。“要好好的培植她……”
她馬上想起楚娣說她與蕊秋在外國:“都當我們是什麼軍閥的姨太太。”照例總是送下堂妾出洋。剛花了這些錢離掉一個,倒又要負擔起另一個五年計劃?
“但是她那麼美!”他又痛苦的叫出聲來。又道:“連她洗的衣服都特別乾淨。”
她從心底裡泛出鄙夷不屑來。她也自己洗衣服,而且也非常疙瘩,必要的話也會替他洗的。
蕊秋常說中國人不懂戀愛,“所以有人說愛過外國人就不會再愛中國人了。”當然不能一概而論,但是業精於勤,中國人因為過去管得太緊,實在缺少經驗。要愛不止一個人——其實不會同時愛,不過是愛一個,保留從前愛過的——恐怕也只有西方的生活部門化的一個辦法,隔離起來。隔離需要錢,像荀太太朱小姐那樣,勢必“守望相助”。此外還需要一種紀律,之雍是辦不到的。
這也是人生的諷刺,九莉給她母親從小訓練得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她的好奇心純是對外的,越是親信越是四週多留空白,像國畫一樣,讓他們有充份的空間可以透氣,又像珠寶上襯墊的棉花。不是她的信,連信封都不看。偏遇到個之雍非告訴她不可。當然,知道就是接受。但是他主要是因為是他得意的事。
九莉跟她三姑到夏赫特家裡去過,他太太年紀非常輕,本來是他的學生,長得不錯,棕色頭髮,有點蒼白神經質。納粹治下的德國女人都是脂粉不施。在中國生了個男孩子,他們叫他“那中國人”。她即使對楚娣有點疑心,也絕對不知道,外國女人沒那麼有涵養。夏赫特連最細微的事都喜歡說反話,算幽默,務必叫人捉摸不定。當然他也是納粹黨,否則也不會當上校長。
“他們對猶太人是壞,”楚娣講起來的時候悄聲說。“走進猶太人開的店都說氣味難聞。”
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