櫈,九莉非常好奇,但是腦子裡有點什麼東西在抗拒著,不吸收,像隔著一道沉重的石門,聽不見慘叫聲。聽見安竹斯死訊的時候,一陣陰風石門關上了,也許也就是這道門。
他走後楚娣笑道:“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
九莉無法想像。巴金小說裡的共產黨都是住亭子間,隨時有個風吹草動,可以搬剩一間空房。荀家也住亭子間,相當整潔,不像一般“住小家的”東西堆得滿坑滿谷。一張雙人鐵床,粉紅條紋的床單。他們五六個孩子,最大的一個女兒已經十二三歲了,想必另外還有一間房。三個老婆兩大批孩子,這樣拖泥帶水的,難道是作掩蔽?
“他寫過一封信給我,勸我到重慶去,”九莉說。“當然這也不一定就證明他不是共產黨。當時我倒是有點感激他肯這麼說,因為信上說這話有點危險,尤其是個‘文化人’。”
她不記得什麼時候收到這封信,但是信上有一句“只有白紙上寫著黑字是真的”,是說別的什麼都是假的,似乎是指之雍。那就是已經傳了出去,說她與之雍接近。原來荀樺是第二個警告她的人——還是第一個?還在向璟之前?——說得太斯文隱晦了,她都沒看懂,這時候才恍惚想起來。
結果倒是之雍救了他一命,如果是那封信有效的話。
荀樺隔了幾天再來,這次楚娣就沒出去見他。
第三次來過之後,楚娣夾著英文笑道:“不知道他這是不是算求愛。”但是眼睛裡有一種焦急的神氣,九莉看到了覺得侮辱了她。
但是也還是經楚娣點醒了,她這才知道荀樺錯會了意,以為她像她小時候看的一張默片“多情的女伶”,嫁給軍閥做姨太太,從監牢裡救出被誣陷的書生。
荀樺改編過一齣叫座的話劇,但是他的專長是與戰前文壇作聯絡員,來了就講些文壇掌故,有他參預的,往往使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窘真窘!”——他的口頭禪。
九莉書也沒看過,人名也都不熟悉,根本對牛彈琴。他說話圓融過份,常常微笑囁嚅著,簡直聽不見,然後爆發出一陣低沉的嘿嘿的笑聲,下結論道:“窘真窘!”
他到底又不傻,來了兩三次也就不來了。
之雍每次回來總帶錢給她。有一次說起“你這裡也可以……”聲音一低,道:“有一筆錢。”“你這裡”三個字聽著非常刺耳。
她拿著錢總很僵,他馬上注意到了。不知道怎麼,她心裡一凜,彷彿不是好事。
有一天他講起華中,說:“你要不要去看看?”
九莉笑道:“我怎麼能去呢?不能坐飛機。”他是乘軍用飛機。
“可以的,就說是我的家屬好了。”
連她也知道家屬是妾的代名詞。
之雍見她微笑著沒介面,便又笑道:“你還是在這裡好。”
她知道他是說她出去給人的印象不好。她也有同感。她像是附屬在這兩間房子上的狐鬼。
楚娣有一天不知怎麼說起的,夾著英文說了句:“你是個高價的女人。”
九莉聽了一怔。事實是她錢沒少花,但是一點也看不出來。當然她一年到頭醫生牙醫生看個不停,也是她十六七歲的時候兩場大病留下來的痼疾,一筆醫藥費著實可觀。也不省在吃上,不像楚娣既怕胖又能吃苦。同時她對比比代為設計的奇裝異服毫無抵抗力。
楚娣看不過去,道:“最可氣的是她自己的衣服也並不怪。”
九莉微笑著也不分辯。比比從小一直有發胖的趨勢,個子又不高,不宜穿太極端的時裝,但是當然不會說這種近於自貶的話,只說九莉“蒼白退縮,需要引人注意。”九莉也願意覺得她這人整個是比比一手創造的。現在沒好萊塢電影看,英文書也久已不看了,私生活又隱蔽起來,與比比也沒有別的接觸面了。
楚娣本來說比比:“你簡直就像是愛她。”
一方面比比大膽創造,九莉自己又復古,結果鬧得一件合用的衣服也沒有。有一次在街上排隊登記,穿著一身戶口布喇叭袖湖色短衫,雪青洋紗袴子,眼鏡早已不戴了。管事的坐在人行道上一張小書桌前,一看是個鄉下新上來的大姐,因道:“可認得字?”
九莉輕聲笑道:“認得。”心裡十分高興,終於插足在廣大群眾中。
“你的頭髮總是一樣的。”之雍說。
“噯。”她微笑,彷彿聽不出他的批評。
她下一個生日他回來,那一向華中經過美機大轟炸。他信上講許多炸死的人,衣服炸飛了,又剝了皮,都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