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去欣賞人對別人的吸引力。我可以說服別人相信智慧是好的,Xing愛是好的,但我沒法說服一個無趣的人,讓他相信有趣是好的。有人有趣,有人無趣,這種區別是天生的。
1980年,我在大學裡讀到了喬治·奧威爾(G。 Orwell)的《1984》,這是一個終身難忘的經歷。這本書和赫胥黎()的《奇妙的新世界》、扎米亞京()的《我們》並稱反面烏托邦三部曲,但是對我來說,它已經不是烏托邦,而是歷史了。不管怎麼說,烏托邦和歷史還有一點區別。前者未曾發生,後者我們已經身歷。前者和實際相比只是形似,後者則不斷重演,萬變不離其宗。喬治·奧威爾的噩夢在我們這裡成真,是因為有些人以為生活就該是無智無性無趣。他們推己及人,覺得所有的人都有相同的看法。既然人同此心,就該把理想付諸實現,構造一個更加徹底的無趣世界。因此應該有《尋找無雙》,應該有《革命時期的愛情》,還應該有《紅拂夜奔》。我寫的是內心而不是外形,是神似而不是形似。
細讀過《孟子》之後,我發現裡面全是這樣一些想法。這世界上有很多書都是這樣的:內容無可挑剔,只是很沒有意思。除了顯而易見的壞處,這種書還有一種害人之處就在於:有人從這些書中受到了鼓舞,把整個生活朝更沒意思的方向推動。孟子認為所有的人都應該把奉承權威當作一生最主要的事業,並從中得到樂趣。有關這一點,可以從“樂之實”一節得到證明。這個權威在家裡是父親和兄長,在家外是君王和上級。現在當然沒有了君王,但是還有上級,還有意識形態。我絲毫不同意他的觀點。我很愛我故世的父親,但是不喜歡奉承他。我也很愛我哥哥,他的智慧高我十倍,和他談話是我所能得到的最大樂趣。但我要是去拍他的馬屁,我們倆都會很痛苦。總而言之,我不能從奉承和順從中得到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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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疑三部曲》序(2)
我總覺得不止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想法。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不說呢?有句話我們常說:不說話也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很不幸的是,假如你不肯站出來說,有趣是存在的,別人就會以為你和他一樣是個無趣的人。到現在為止,這世界上贊成無趣的書比贊成有趣的書多得多,這就是證明。人的生活應該無智無性無趣,在我們這裡彷彿已經成了人間的至理。好在哲學領域裡,已經有人在反對無聊的烏托邦,反對那些以無趣推及有趣,以愚蠢推及智慧的人,比方說,波普先生。誰要是有興趣,不妨找本波普的書來看看。作為寫小說的人,我要做的不是這樣的事情。小說家最該做的事是用作品來證明有趣是存在的,但很不幸的是,不少小說家做的恰恰是相反的事情。
有一本書叫做Word Is Out,雖然我對書裡的內容不能贊同,但是我贊成這個題目。有些話彷彿永遠講不出口,僅僅是因為別人已經把反對它的話講了出來。因此這些話就成了心底的暗流,形不成文字,也形不成話語,甚至不能形成有條理的思路——它就變成了鬱結的混沌。而已經講出的話則被人們一再重複,結構分明地架在混沌之上。我看到一個無智的世界,但是智慧在混沌中存在;我看到一個無性的世界,但是Xing愛在混沌中存在;我看到一個無趣的世界,但是有趣在混沌中存在。我要做的就是把這些講出來。
在我的小說裡已經談到了我的人生態度,我認為這應該是對人類,或者中國人人生態度研究的寶貴材料。假設大家都像我一樣坦白,我們就用不著推己及人,而可以用統計的方法求證。這就是說,寫作的意義不僅是在現在,而且在於未來。坦白不光是淺薄,而且是勇氣。這些話對於一本小說來說,只是題外之語。大家在小說裡看到的,應該是有趣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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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計劃將《尋找無雙》、《革命時期的愛情》和《紅拂夜奔》三部長篇小說編成集子出版,取名為《懷疑三部曲》。本篇與下一篇《(懷疑三部曲)後記》是作者為該書所作。它們最初發表於1997年第5期《出版廣角》雜誌。
《懷疑三部曲》後記
《懷疑三部曲》是我在1993年以後寫成的。它們屬於嚴肅文學。我以為自己可以寫些嚴肅的東西,中國也可以有嚴肅文學。這種看法未必對,但總該試試。順便說一句,我以為嚴肅文學就是乍讀起來有點費勁的東西。假如作者在按自己的思路解釋一些事,這種文章總會讓人感到費解,讀者往往不能原諒這一點。請相信,我自己原來也不準備原諒這一點。但經過反覆思量,發現不嚴肅有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