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
“半天就讀完了?”他讚賞地說,“嘿,像你這種年紀,拿起一本書,就會忘掉一切!”
我告訴他,這並非事實,我看書時常常會走神,他搖頭表示不信。這是我們交往的開始。從此以後,他從家裡帶來一批又一批書,堆在床頭的桌子上,他看,我也看。
新生入學要進行體格檢查,我遇到了一點麻煩。校醫院的院長,一個戴眼鏡的瘦老頭,在我的腹部按摸了一陣以後,在體檢表上寫下“肝脾各大一指”的診斷。他拉來兩個女醫生,讓她們也摸,她們表示摸不出來。瘦老頭堅持己見,向我宣佈:肝脾都大,不是有血吸蟲病,就是有肝炎,而排除不了這兩種病就得休學。他把我轉到北醫三院複查,那裡沒查出什麼名堂,他又把我轉到人民醫院,彷彿不查出兩種病中的一種就決不罷休。人民醫院在阜城門內,檢查程式又相當繁複,我便一次次步行在海淀與阜城門之間十公里左右的路途上。每次從醫院出來,我都去阜內的一家舊書店,把步行省下的錢換成書,作為對自己的犒賞。世英向我建議,真休學也不錯,在北京住下自學,他向我提供書籍。最後,人民醫院沒有查出兩種病中的任何一種,瘦老頭勉強在我的體檢表上籤署了同意入學的意見。於是,在開學半個學期後,我領到了學生證,取得了正式入學的資格。
那半個學期的折騰對於我完全不是壞事,由於沒有正式入學的資格,我便有了合法不上課的權利,因而能夠把大量時間用於閱讀課外書。這個勢頭一經形成,就彷彿有了慣性,在取得入學資格之後也延續下去了。事實上,在大學第一學年,我的主要精力都用來讀小說了。我從未這樣痴迷地沉浸在小說中,而且恰恰是過去覺得讀不懂而不去碰的外國小說。也許智性的成熟也有其季節,讀《牛虻》的快樂是一個訊號,表明時候到了。世英見我喜歡讀書,便給我拿來了許多俄羅斯文學作品。我猜這也許是他特意安排的,他少年時迷戀俄羅斯文學,考慮到我的程度,就讓我由此入門。
我立刻入迷了,每天手不釋卷,讀到很晚,經常超過了規定的熄燈時間。這引起了同寢室其他同學的不滿,終於爆發了一場糾紛。那天夜晚,我在燈下讀《安娜·卡列尼娜》,已近尾聲,不忍放下,比平時更晚了一些。一個安徽人開始譴責我,在床上不停翻身和嘮叨。見我不理,他從床上跳起來,衝到門口,拉滅了電燈。等他上床,我又去把燈拉亮。他憤怒了,再跳下床拉燈,抓住燈繩不放,破口罵了起來。我感到委屈,一邊還嘴,一邊眼中沁出了淚花。世英拿起一本書,拉著我說:“走,到走廊裡看。”從此以後,寢室裡多數同學決議,晚上十點準時熄燈。我那時候也真不懂事,我是本不該妨礙別人休息的。不過,我想不通的是,他們也都年紀輕輕,為何這麼早上床,不珍惜夜晚最佳的讀書時間。時常當我讀書讀得入迷的時候,突然燈滅了,我坐在黑暗中,凝望著窗外月光下朦朧的景物,兩眼淚光閃閃。我痛恨那隻拉開關的手,它多麼殘酷,奪走了我的歡樂,我的時間,從我的生命線上又割走了一天的光陰。
我是從屠格涅夫開始讀俄國文學的,讀了他的小說的全部中譯本,包括《父與子》、《前夜》、《貴族之家》、《羅亭》、《春潮》、《煙》、《獵人筆記》等,而最使我震動的是中篇小說《初戀》。在那段時間裡,屠格涅夫的少女們成了我的精神伴侶,我傾心於她們既優雅又充滿激情的個性。接著讀托爾斯泰,除《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三鉅著外,還讀了一些中短篇。我當然佩服託翁筆下場面的宏闊和人物的豐富,但是,最讓我感動的是他的異乎尋常的質樸,他彷彿只是在敘述生活本身,從不刻意營造戲劇性,卻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揭示了人性和生活的真相。我覺得,他筆下性格和經歷各異的男女不論與我多麼不同,都是我可以憑藉自己的內在經驗理解的。我還喜歡他對人生的平實而又深邃的思考,體現了這種思考的人物如列文、彼埃爾都使我感到親切。然後,我又讀陀斯妥耶夫斯基,第一本是《二重人格》,一次去世英家時他拿給我的,接下來讀了《賭徒》、《白痴》、《罪與罰》等。讀陀氏的作品,感覺與讀託翁的全然不同,人物的神經質,場面的驚心動魄,衝突和高潮的密集,使人總是處在心驚肉跳的狀態中,喘不過氣來。世英酷愛陀氏,但我更喜歡託翁。此外,當時我還讀過普希金、萊蒙托夫、岡察洛夫、柯羅連科、果戈理、契訶夫等等。對於我來說,一年級上學期成了不折不扣的俄國文學年。我讀得極快,囫圇吞棗,一天就能夠讀完一厚本。蘇聯的作品也讀,例如高爾基、法捷耶夫、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