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能夠想象她的童年,戴著厚片眼鏡,唯唯諾諾早就已經死掉了的童年。很顯然這個Mary並不甘心來到這個南方的山坡上,更不會甘心與忡忡住在一個宿舍裡面,她與所有人為敵,但是也在背後觀察所有的人,她要捉住別人要害她的蛛絲馬跡,像頭獵犬。後來我知道她這樣的人,當時已經算得上是輕微的被害妄想症了。
我現在真是能夠想象她抓狂的蒼白的面孔,內心既是同情又是爽快,多麼惡毒。
而等我回到自己的床上,腳卻已經軟了,好像剛才被領走的人不是忡忡,而是我自己,我倒在被子裡面,連晚飯都不吃就悶頭睡去,感覺睡了最最長的時間,疲憊,全身的骨頭都在無盡頭的睡眠中疼痛著,隱約地聽到小夕進來,日光燈開啟時跳動的聲音,但是我把頭埋進被子裡面,不再想受到任何打擾,她過來摸摸我的額頭,又關了燈。我的頭在接踵而來的噩夢裡面像是炸開了,痛,如此熟悉的頭痛欲裂,像一枚針在額頭、在後腦勺以特定的頻率狠狠地扎著。我又變成那個在東面城市裡窩在沙發裡頭痛到要哭起來的十來歲小女孩,我的考試考得不好,英語才考了81分,而我頭痛,我蓋著毯子躺在沙發裡,於是再也沒有人來追究我的英語成績,沒有責罵,媽媽泡了微燙的茶囑我一口氣喝下去,這是討來的偏方,說喝下去就不痛了,這種方法奏效了兩三次終究還是徹底失去了作用,我的頭痛就是突然之間來,不可捉摸地去,絕無偏方可治的。
醒過來時已經是亮晃晃的早晨,窗戶開了一半,和煦的風不斷地流進來,有人在輕聲交談著,我轉過頭去,望見桌子上面擺著的保暖瓶,猜想裡面應該是溫熱的紅糖水,忡忡已經在了,坐在桌邊與小夕輕聲說話,她們以為我是痛經,其實只是在東面城市困擾我整個中學的毛病出現反覆,它並沒有像醫生說的那樣會隨著身體的發育而消失不見,它就好像是青春期的頑疾,固執地遺留下來,狠狠地打上印記。
但是所幸的是,忡忡沒事,她回來了。
“我沒有跟那個男孩子做什麼事情,他們把我領到辦公室,還很可笑地把那個男孩子領到另外一間。我對他們說我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只是接吻,我還是個處女。他們威脅要帶我去醫院裡面檢查,可是我根本不怕,因為我沒有撒謊。”等到小夕離開去上課後,忡忡坐到我的枕頭邊上來跟我說話,她的下巴上有一塊滑稽的不規則的烏青塊。
“為什麼?”我根本覺得這種行為是無從解釋的,“跟一個這樣不值得的男生。”
“他說他喜歡我,他是來找Mary的,但是隻有我一個人在,他關起門來說他喜歡我,說他已經喜歡我很久,你又怎麼知道呢?我太喜歡聽這句話來,所以我根本就沒有顧及他的面孔,他到底是誰,他先吻我的,我只是沒有躲避而已。他跟所有的其他男人一樣想把我的裙子撩起來,他撫摩我,可是我沒有感覺,我又把裙子拉下來,只讓他吻我。”
“是Mary去告發的麼?”
“是,她正巧闖進來,她真是笨蛋,如果我們真要做什麼事情的話怎麼會不鎖門,其實她本來就是與他約好的,你看,他想跟她做,但是她又不讓,她總是把貞操兩字口口聲聲地掛在嘴唇邊,但是最後他就厭惡了,他也倦了,他就想跟我做,還欺騙我說喜歡我,我哪裡會傻到看不出謊言來,可是我偏偏想報復,我鄙視他們。”忡忡下巴上的烏青隨著她嘴唇的翻動而可笑地動起來,看起來好像是一個抹不去的汙點。
“我去J的家裡,我躺在他的床上,可是J就是不肯碰我,他吻我,從來沒有人那樣兇猛地吻我,但是他不肯跟我做愛,他不肯碰我,他喜歡別人,他反覆地跟我強調他有一個他永遠都會喜歡著的女人,他根本連碰都不要碰我。”忡忡繼續說著,輕聲細語,略帶悲傷,“可是我現在能夠騙自己說這個烏青是洗澡的時候滑倒了在水龍頭上撞出來的麼?你會相信這樣的謊話麼?他分明吻我了,鬍子惡狠狠地扎到我的下巴上,我疼得幾乎要叫出來,但是我耐心地等待著,就沒有下文了,J怎麼可以喜歡著別人呢?”
說到這裡忡忡都沒有哭,她從未在我面前哭過,她總是飛快地雀躍起來。
我問自己為什麼要來到這南方山坡來,我們試圖從東面城市強加於我們的閉塞與晦澀中逃脫出來,奔向這自由的蔥鬱天地,我們為那些濃妝豔抹的熱帶植物而沉迷,頂著熠熠生輝的頭髮,塗抹著五顏六色的指甲,擺著多麼灑脫多麼出格的姿態。小時候的東面城市裡,春遊時去看大帳篷裡面的魔術表演,有噴火女郎,也有大象踩活人,但是最最叫我震驚的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