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重重的一記耳光,他退了一步站直,全無疑惑地看著湖藍。他知道是為了什麼。
“我說過讓你給老傢伙找個醫生。”
“說過。”
“你做了嗎?”
“先生來電,不能給他醫治。”
湖藍愣了一下:“給我看電文。”
“不是電文,是電話。”
“胡扯。先生從來不用電話。”
“你睡後先生來過電話。你說不要擾你,先生也說不用叫你。先生還說不準給他醫治。”
“會死的,我們拿一具屍體沒什麼用。”
“先生說這個人在死前一定會做好所有該做的事情,那也就是他的破綻。他如果急著做好要做的事情,他又沒有時間,他就容易出錯。”
湖藍沉默。
門嘎吱響了一聲,卅四蹣跚而艱難地從屋裡出來,他先眯著眼睛看了半晌陰霾的天空,然後轉身看著湖藍:“孩子,我們晚上就住這裡麼?”
“不。我是西北站長,不會長住上海站的站點,這是一向的規矩。”
“是啊,劫先生深知爭權的壞處,其實他比誰都清楚。”卅四蹣跚著走過天井,走向另一間屋子。
屋子裡,靛青正坐在角落,燒開了一個煙泡,他打算為了最近的辛苦好好犒勞一下自己。門輕響,靛青起身,當看見卅四進來時,第一個反應是摸到自己的槍。然後連他也覺得多此一舉了,那老頭就像一口氣就能吹死,況且卅四進來後,湖藍也跟了進來。靛青忽然想起不該讓人看見自己在幹什麼,只好用身子擋住他的煙具。
卅四顯得很疲憊:“靛青站長。”
“你再問什麼我都不會答話的,這是命令。”
“我知道。立止嘛。”
“知道就請回吧。”
“可是,至少讓我見一見我的人。”
“什麼你的人?這裡沒有你的人。”
“你抓的人,坦率一點好嗎?他被你們抓前發過電報的,所以我才會到這裡。”
靛青很難集中精力看著對方,因為湖藍在周圍踱來踱去,一直踱到他的煙具前,拿手指沾了一點,厭惡地聞聞:“鴉片?是先生嚴令部下吸食的。”
“湖藍老弟,給點面子。你知道在上海這地方活著不易。”
湖藍彈了彈手指:“讓他見。”
靛青愣了愣,然後沉默地走向門邊。
門開了,然後燈開了,靛青和湖藍幾個進來。客人沒有回身,正在那轉身都不易的空間裡做健身運動,直到聽到另一個聲音,那個聲音拖沓而蒼老。客人轉身,看著最後進來的卅四。
卅四一步一挨,腳步幾乎擦在地上,任誰也都能看得出他已經快到了盡頭。客人怔住,從來風雲不變的神情像是被人一棍子打蒙,又像是看見了世上最讓他哀慟的事情。
靛青注意著淚水迅速充盈了客人的眼眶,他幾乎沒想過還能看到這人會有這樣的表情。湖藍疑惑地看著他,靛青搖頭以示無解。
湖藍把一張椅子一腳踢過去,那意味著卅四能靠近客人的最近距離。
卅四坐下時,客人仍看著卅四發愣:“老師……”
“孩子。”
“你怎麼……怎麼就成了這樣了?”
“這一路上走得不易啊。這輩子怕是不會有更難走的道了。”
“你們幹什麼這樣對他?!他不是跟你們作對的!根本是為了你們!不不!你們就早死早投胎好了!你們根本就是日本人的幫兇!”客人開始對卅四身後的軍統嘶吼。
卅四在一臂所及的距離上摸到客人的手:“別偏激,這場戰爭他們沒落在我們後邊。也別失控,孩子,當年教你的事情之一就是自控。”
客人的怒火在他的觸控下熄滅,悲哀卻一點點升起:“我一直做得不好,老師。”
他們倆的手立刻被幾個軍統扳開了,連指甲都被細細地檢查。於是他們在一臂的距離上隔了鐵柵望著對方,客人擦去了眼淚。
“別怪他們。仇恨是放出籠子的鬼,要收回去就不是那麼容易。再說,也不是他們打得我。”卅四苦笑。
“日本人?”
“是的。你及時發出了警報。”
“可他們至少該給你治啊……你是在幫他們。”
“很不巧,有幾個人希望我死,劫謀正好是其中一個。”
一顆很大的眼淚掉在鐵柵裡邊的地上:“老師,我不知道這都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