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皆備於我”,都在於人怎樣看它。
中國人多忌言死,好像有誰終於能躲過去似的。您能如此豁達地想這件事,真好。大娘去世突然,固令人悲傷,但她安然而歸,免去許多折磨,也是她善良一生的善果、艱難一世的酬慰吧。咱家的人好像都這樣,我爸、我媽、我奶奶,都是一下子就走了。三姨叔有一回談到我爸,說“二姨兄一生仁義,死都不拖累人”,說得我心酸,不由得便想:只有來生報答他了。
來生,是一件既不可證實也不可證偽的事。不過有時想想,每一個人不都是從那虛無中來的嗎?何必又怕回那虛無中去?況且,既已從那虛無中來過,為何不可再從那虛無中來呢?再想想,有哪一個從那虛無中來的人,不自稱是“我”呢?至於姓名,不過是個社會性符號。曾有道家人跟我說:死,不過是搬一回家。
寄上我最近出的一本書,全是我在“透析”後寫的,其中多也寫到對生死的理解。此書不久香港“三聯”還要出一版。
我還是照常“透析”,一週三次,如同上班,已經習慣。希米忙著她的一攤子事。身體都好,您別惦記。
姐姐的糖尿病千萬要注意,最近我才知道了這種病的嚴重性,但不要害怕,只要不使其發展。這個年齡,最要緊的是健康。
祝全家好!
侄鐵生〖〗2002/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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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給田壯壯(1)
壯壯:你好!
你送的三張碟,我認真地都看了。有點想法想跟你說說,不管對不對。
最突出的一個想法是:玉紋的內心獨白刪得可惜了;在我看,不僅不要刪,那反而(對於重拍)是大有可為之處。因為,那獨白,絕不只是為了視點,更不單單是要拉近與觀眾的距離,在我理解,那特地是要劃出一個孤獨、封閉的玉紋的世界。什麼人會整天自己跟自己說話,而且盡是些多餘的話?一個囚徒,一個與世界隔離的人,一個面對巨大精神壓迫而無以訴說者。而那獨白,舉重若輕一下子就得到了這種效果——即於眾人皆在的世界裡(如畫面和表演所呈現的),開闢出了玉紋所獨在的世界(靠的恰恰是那緩慢且莫名的內心獨白)。這效果,在我想,是除此手段再用多少細節去營造都難達到的。所以那獨白才似無視常理,有時竟與畫面重疊,彷彿拉洋篇,解說似的多此一舉。作為通常的畫外音,那無疑是多餘,但對於一個無路可走的心魂當屬恰如其分,是玉紋仍然活著的唯一證據。
這是費穆先生的本意?還是我的誤讀,或附會?我想應該是前者,否則按常理,他怎會看不出這獨白的重疊與囉嗦?但我斗膽設想,費先生的孤膽似還有些畏懼——這條獨白的線索不可以一貫到底嗎?比如說——在志忱到來之前,那獨白是一個封閉絕望的世界;志忱到來之後,那獨白(譬如“我就來,我就來”),則是一個尚在囚禁但忽被驚動的心魂,以為不期然看到了一種希望時所有的興奮、奔突、逡巡;而當玉紋與志忱心亂情迷似乎要破牆而出之際,那獨白的世界即告悄然消散,不知不覺地就沒了;再到最後,志忱走了,或從禮言赴死之際始,那獨白就又漸漸浮出,即玉紋已隱隱感到那仍是她逃脫不了的命運。
另外我想,要論困苦,禮言不見得比玉紋的輕淺。若玉紋是獨白的鎖定,禮言則幾乎是無言的湮滅。“他也不應該死呀”(大意),這樣的臺詞太過直白。尤其是,這樣的人也許就死了,死得無聲無息,死成永久的沉默;唯其如此,“他也不應該死呀”才喟嘆得深重。我胡想:設若禮言真就死了,會怎樣?志忱和玉紋就可解脫?就可身魂俱爽去投小城之外的光明瞭?——這些想法,於此片或屬多餘。我只是想,當初的影片可能還是拘泥於人性解放,但人性的解放,曾經(或仍然)附帶著多少人性的湮滅和對人性處境的逃避呀。
可否用無言、用枯坐、用背影,也為禮言劃出一個沉默的世界?費片中,有一場禮言發現志忱和玉紋告別的戲,我想,也許倒是志忱和玉紋不止一次地發現禮言悄然離去的背影要更好些。那個沉默的世界幾乎連痛苦的力氣都沒了,唯沉默和不斷地沉沒下去,沉沒到似乎那軀殼中從不存在一個人的心魂。在我想,禮言是絕不要哭的,哭是最輕淺的悲傷,禮言早應該哭完了;如今禮言覺察了志忱與玉紋的關係,對於這個無望又善良的人來說,只不過是久懸未決的一個問題終於有了答案:我確鑿是多餘了。他應該是靜靜地走。哪有哭,然後自殺的?
設若禮言果真死了,後面想來更有戲做;那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