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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這種工作一天可以找十個。這種糟蹋生命的工作。它也叫工作?它只能算個餬口的事由。里昂不緊不慢地說。

車漸漸加速,但能感到它上氣不接下氣。開了十分鐘,里昂把它停在湖濱大道邊上。他跳下車,繞到車後,從後排座裡拎出一個塑膠油桶。他掀開車前蓋,車和他一塊撥出白色霧氣。我鑽出車門,問他用不用我幫忙。他告訴我誰也幫不上忙,車太老了,開動一會兒,就得給它添些機油。劇烈的寒冷凍得人眼珠也脹痛起來。我湊著凜冽的路燈光去看里昂,發現他獨個在笑,仔細一看,那並不是笑容,是吃力地頂住寒冷而齜牙咧嘴。西伯利亞的堅韌生命雪猢和狼,都會生髮這種類似笑容的齜牙咧嘴。大路上一群群車低嘯著奔過,奔往某處去捕食。里昂的話我基本聽不見。我大喊著問他:你剛才說了什麼?

他大聲地重複:我說我一般不用車上的暖氣,一用它更是毛病百出;不然這輛車一般不鬧什麼彆扭。

我出聲地笑起來,想向他揭露一個事實——這哪裡還是什麼車?早就是一堆廢鐵了。但我又想到自己連一堆廢鐵也沒有。

里昂回頭看看我,也笑起來。他明白我笑什麼。在這樣的酷寒裡最好保持麻木的面部表情,因為笑是疼痛的,笑把被寒冷凍固的表情硬撕扯開來。

他大聲說:你回到車裡去吧。

我說:到車裡做什麼?

他又說:你是不是笑我開一堆廢鐵不容易?

我說:是不是不容易?

他說:有一次早晨起來,發現車沒了。後來在廢車處理場找到了它。我現在把它停在我公寓附近,每天晚上都得在後車窗上打出個招牌,上面寫:這並不是廢鐵。

我說:你編笑話!

他讓我替他扶著用硬紙殼捲成的漏斗,他朝裡細細地灌機油。他不解釋他究竟編沒編笑話。表情又變得極端專注。

他說:不過我寧願開廢鐵。

我等了一會兒;發現他沒有意願解釋他為什麼有如此堅定的“寧願”。完整的句子該是:我寧願駕駛廢鐵,也不願做理查·福茨那種中產階級的中堅分子;或者,也不願去幹你原先那份餬口事由。他光榮受窮,窮得自豪、窮得高貴,窮出了這樣雅緻清秀的風度。整個物質階級在溫暖舒適而枯索無趣的TOYOTA、HONDA、BMW裡面,從我們身邊呼嘯著錯過去。我們的另一側是密西根湖,冰凍三尺,它銀灰的冷流不斷參加到由天而降的隆冬裡。我想問問是否發生過凍死藝術癟三的事件。又一想,我目前正辛辛苦苦繳著學費、掙著學分,熬著三年寒窗,爭取一畢業就去做個藝術癟三。我最好不要對藝術癟三有不恭敬的態度。

我說:里昂,你現在還愛王阿花嗎?

他說:這個問題我一直在想。

我們的語詞在清冽之極的冬天夜晚形成一團團白色氣體,好久不散。

回到車內,我牙關咬得發疼。里昂仔細地一下一下踩油門;扳手動檔,用心聽車的反應。老福特哮喘著活過來,沙啞而顫顫巍巍,又馱起了我們。里昂側過頭朝我看一眼,意思是:這老傢伙幫的忙還是基本大於它惹的麻煩。或者,他的意思是:你看,我和這老東西相互虐待慣了,它最後總是弄不過我的。

老福特漸漸恢復了氣力,剛加到滿速,一輛警車跟上來。很快就聽見警車喊話,叫我們立刻停車。

他們叫我們停車!我提醒里昂。

第23節

我知道。

你這樣跟他們賽跑,肯定跑不過他們……

我知道。

那你怎麼不停啊?

不能停。

你會惹急他們的!

我知道。他說著打了個左拐,離開了車的激流;拐進一條住宅區的窄街。這不能停車。他溫吞吞地說。

為什麼?我問。

王阿花一般在我逃警察的時候都幫我。我絕對不能落到警察手裡。

你反正得落到他們手裡。

他巨大的老福特在這些小街上跑得相當不錯,自個認得路似的。老福特一看就是逃警察的老油條。里昂除了專注之外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他說:我口袋裡有一點大麻,萬一他們搜我身,準把我弄到拘留所去。

你怎麼會有大麻?

一個朋友送我的禮物。他秀氣文弱地笑一下:他以為王阿花還跟我在一塊兒,一半是送她的。我晚上排練一般要抽幾口大麻。他口氣十分家常,堅定地信賴自己的品德和操行。

那你把大麻從視窗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