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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昂要問理查和我的關係,我該說什麼。但里昂什麼也不問。便衣福茨走了之後,他馬上坐回去,端起選單認真讀著。似乎剛才是個陌生人向他問路。

我們要了兩個菜,加上稅和小費,共十六塊九角。我拿出三塊九角,在賬單上寫了我的名字,放在桌上。想了想,把九角硬幣拿回,換成一元鈔票,如果里昂問我付這點錢是什麼名堂,我會把失業的事告訴他。但他一個字也不問。出門後他淡淡道了聲謝,告訴我他已很久沒吃這麼飽了。

離他的排練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沿街某家燈光幽暗的酒吧在奏音樂,是慢搖滾,旋律被寒冷的夜晚吸去,只感覺打擊樂在人的內臟深處震盪。我們走過它的門口,正好有人剛進去,我看見裡面滿是暖洋洋的人影,一些白色裸露的肩膀浮在幽暗上面。

你冷得夠嗆吧?里昂忽然問我。

天是夠冷的。我紅著鼻子對他笑笑。

給你。他塞給我兩隻手套。

我十根手指立刻被帶一絲潮意的溫熱所包裹。里昂單薄的體溫這樣直接進人了我。手套右手的食指裂了個口,上面裹了一圈透明塑膠膠帶。膠帶在寒冷中變得極硬;我無意中以它去撩頭髮,感到它像刀鋒一樣在我臉上刮過。

這是王阿花乾的。他說。

我怔了怔:什麼?

用膠帶補手套。他說:王阿花用膠帶補牛仔褲,補所有的東西。

我看一眼裡昂。他的日子裡有許多東西要補:該補些營養,該補些暖和……

他又說:我當時說,肯定補不牢的。可是,已經兩年多了。

我感覺到他臉上細膩的笑意。那是王阿花在離開他,投奔海青之前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這時我們走到一個“自覺付費”停車場。里昂的車停在裡面。一輛七十年代末的“福特”,引擎一發動它鋪天蓋地的轟鳴如同“攻克柏林”。車裡有股年代悠久的皮革味。我坐到左邊座位上,見面前小平臺上有個小鏡子。我拿起鏡子,又想,我這是幹什麼?趕緊把它擱回去。這個動作讓里昂看見了。

你想我這個車常有女人坐,是吧?

是不是呢?我笑眯眯地看著他。

鏡子是王阿花的。他說,車上不少東西都是她的。一直想湊到一塊給她送去。一直也沒送。

他沒說什麼原因“一直沒送”。他非常會避開事情重要的地方。車駛出停車場。出口左側有個豎著的木箱,高度恰抵車窗,上面有個橫開的小口子,比郵箱上的投遞口小几倍。按說該往裡面扔兩塊錢。里昂根本對收款箱沒有知覺。他對許多規範生活環節都沒有知覺。車發出坦克的聲響,在出口處兇狠地低吼,隨時要衝出去攻打芝加哥。里昂微微在嘴角上用著勁,眉心被兩條濃重的眉毛擠窄了。他不斷扭頭看著馬路上過往的車,他臉上的表情像說這些駕八成新的“HONDA”、“TOYOTA”、“VOLVO”的人們惹他反感和蔑視:這個龐大而愚蠢的中產階級,好像真有什麼有趣的事等著他們,值當這樣行色匆匆似的;他們無非是趕路回家,躺在長沙發上看電視或打瞌睡,吃低脂土豆片或無糖冰果凍。他的車貓在那裡,終於瞅準一個空檔。里昂一踏油門,就潛人了車流。

開了五分鐘,里昂轉過臉問道:你想去哪裡?

我想他兩年前就這樣溫和地遷就王阿花。我說:我不知道,我以為你有地方可去。

你本來打算今晚做什麼?他又問。

你呢?

我?他微笑起來:我沒有計劃赴宴。我怎麼知道會有人請我吃晚飯。

我的計劃也打亂了。因為我原先也不知道我會請你吃晚飯。

沒關係。

什麼?我的頭離開了車座枕墊。

你是不是很怕失業?他眼睛用力盯著路口的紅綠燈。他連盯紅綠燈也會這樣專注。里昂如果沒有這樣獨特的專注表情或許是個相貌平平的人。

我說:你怎麼知道我失業了?

他把車駛過路口,這期間他一直緊抓著我的注意力。

我當然知道。他說,我過去常常失業。我做過起碼二十家餐館。一看就知道你給炒了魷魚。我是過來人,所以要你知道沒什麼可怕的。

車裡暖氣充足,我又把腦袋靠回去。

我來的時候路上就想,你一定給炒了魷魚。一聽你電話上的口氣就知道了。有什麼可報復的?

什麼報復?我不懂他幹嘛用這字眼。但似乎這字眼用得頗恰當,準確戳在某個痛處。

別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