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孝順我,體貼我,你去叫佩華來,你去!你快去……”佩吟憐恤的望著母親,心底擰結成了一團痛楚。她無言的後退,退向門邊,心裡憂傷的想著:人類,那麼聰明的動物,發明了各種科學,可以飛越太空,直達月球,卻沒有藥物能醫治心靈的疾病!她默默的後退,在母親的大吼大叫下後退,退到門邊,她和聞聲而來的韓永修撞了個滿懷。韓永修顯然是被吵醒的,他還穿著睡衣,正束著睡袍的帶子,嘴裡急急的問著:“怎麼回事?又怎麼了?”
佩吟回頭,仰望著滿頭白髮的父親。怎麼?父親才只有五十五歲,就已經白髮蒼蒼了?歲月難道對韓家就特別無情嗎?她的眼光和韓永修的眼光接觸了,她搖了搖頭,哀傷的、輕聲低語了一句:“她又在犯病了,她要佩華!”
韓永修的眉頭緊蹙在一塊兒了,他望著女兒,佩吟的臉色陰暗,眼神悽楚,她修長的細佻身材,看來竟像枝風中的蘆葦。青春呢?佩吟的臉上已沒有青春。這些年來,這個家像個吸取青春之泉的魔鬼,一點一滴的把青春的歡樂從她身上吸走。佩吟,她才只有二十幾歲呢,為什麼要為父母埋葬掉她的幸福?一時間,她對妻子臥病的同情還趕不上對女兒失去歡樂的歉疚。他伸手壓在佩吟的肩上,溫存的低問:
“她又罵你了?”
佩吟勉強的微笑了笑。
“已經成為習慣了。”她說,又很快的加了句:“不能怪她,她在生病。”韓永修眼底的憐惜更深切了,這眼光觸痛了佩吟,她那麼瞭解父親,包括父親對自己的歉疚和愛憐,一時間,她很想撲進父親懷裡去,像童年時受了委屈般,撲在父親懷裡大哭一場。可是,現在不行了,父親肩上的負荷已經夠重了,她不能再去加重它。於是,她就努力笑得更坦然一些,故作輕快的說:“爸,今天你要照顧她了,我一整天的課,晚上,我還要去趙自耕家……爸,你聽說過趙自耕嗎?”
“你是說──那個上次平反了一件冤獄的大律師趙自耕?很有名氣的趙自耕?”“是的。”“你去做什麼?”“找個兼差,咱們家這樣不行,媽媽需要人特別照顧,我想多賺點錢,請個阿巴桑來家裡,一方面照顧媽媽,讓您能專心著作,一方面也做做飯,讓我能多一點自由的時間。”
“那趙自耕需要你做什麼?女秘書嗎?我並不太同意你放棄教書工作。你是個好教員。”
“不,完全不是。他要請一個有經驗的中學教員,來教他的女兒,他拜託我們校長,校長推薦了我。如果工作成了,我白天還是教書,晚上才去。”
“是家庭教師?”“是。”“他女兒多大?”“我也不清楚,我想,是十八九歲吧!因為她去年沒考上大學,她爸爸才要給她請家教……”
“十八九歲?”韓永修驚歎著:“那豈不是和你差不多大?”
“小多哩!爸,你糊塗了!”佩吟的笑容裡藏著落寞。“我都廿六了,已經好老了!”
“老?”韓永修本能的一怔,這個字竟從佩吟的嘴裡吐出來?簡直是奇怪極了,他愕然的看著女兒,正要說什麼,屋裡已傳出一陣尖銳的呼喚聲:
“佩華!佩華!你快進來!我聽到你的聲音了!佩華,你在花園裡幹什麼?不要一個勁兒唸書呀!眼睛都近視了!佩華!佩華!佩華……快進來呀……”
韓永修咬了咬牙,放開佩吟,他快步的走進了臥室,直衝到老妻的床前。佩吟輕悄的往自己房間走去,她聽到父親的聲音,那樣蒼涼,那樣悲苦,那樣無奈,而又那樣真實的、誠摯的,也是“殘酷的”在說著:“素潔,你醒醒,求你醒醒吧!咱們早就失去佩華了!他死了,六年前就死了!你必須承認這事實,是鍾大夫給他開的刀,記得嗎?他在手術檯上就死了!記得嗎?他只活到十七歲……”“胡說!”母親在尖叫著:“你是誰?我不認得你!我不認得你們每一個人!為什麼你們要包圍著我?滾開!都給我滾開!我要佩華!我要佩華!我要佩華……”她的聲音變成了淒厲的狂叫:“我要佩華……”
佩吟忽然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她不自禁的用雙手緊緊的捂在耳朵上,想逃避這淒厲的呼喚。六年了!她呼喚了整整的六年了。但是,她如何喚得回一個早已死去的兒子呢?
她衝回自己的臥房,很快的關上房門,似乎想把那淒厲的呼喚關在門外。站在房子中間,她慢吞吞的轉過身子,目光呆呆的瞪視著書桌,桌上堆著學生的作業簿、作文字、週記本、習字簿……在那些小山似的作業本上,有一張刺目的紅帖子。虞頌蘅的結婚請帖。她費力的把目光從那請帖上移開,下意識的移向了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