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一個人更熱鬧一點。朋友中沒有一個人不想和小川見面的。佩珠的兩個女朋友也要去。她們以前就認識小川,〃周如水又說。
〃到那時候再決定吧,〃吳仁民淡淡地回答。他心裡想:〃張小川回來,又多一個領袖了。〃他臉上現出一陣慘笑。這笑裡也許含有妒忌,也許含有寂寞。許多時候來藏在他的胸裡的憤慨又冒出了火焰。那個永遠不能夠解答的問題又來追逼他了:為什麼在李劍虹這般人的周圍常常會聚著不少的信徒,而他,他懷著一顆誠摯的心去接近一切的人,去向他們宣傳他所真實感到的,他所堅決信仰的理論,結果卻變成一個最孤立的人,被加上了〃輕副、〃鹵莽〃、〃浪漫〃這一類的評語呢?他覺得自己並沒有錯。但是他為什麼要受處罰呢?
這時候周如水還絮絮地在他的耳邊講起張小川的種種好處,以及他這幾年來在巴黎留學期間的驚人的進步,但是吳仁民早已不去聽他了。這兩個人走在同一條路上卻懷著不同的兩顆心。
他們上了電車。在下一個電車站上有好些客人上車來,中間有三個少女。
〃你看,佩珠她們來了,〃周如水突然用肘觸吳仁民的膀子,帶笑地低聲說。
吳仁民把頭動一下,卻不說話。
在另一個電車站上又上來一些客人。新來的乘客不住地往裡面擠。把下車的客人留下的空位填滿了。李佩珠往裡面移動,差不多就到了周如水的面前。
〃佩珠,〃周如水溫和地喚了一聲,便立起來讓座位給她。
李佩珠和他招呼了,又招呼了吳仁民。她並不坐下去。卻把座位讓給她的女朋友。
三個女郎為了一個座位謙讓著。吳仁民也站了起來。
另外的兩個少女終於坐下去了。李佩珠把她們介紹給周、吳兩人。周如水很高興地和她們談話。
兩個女郎都有著圓圓臉,年輕的一個稍微瘦一點,更好看些。她們的面貌相差不多,是兩姊妹,姓龔,名字是德婉和德嫻。
〃佩珠,我剛剛到你家裡去過,沒有見到一個人,劍虹也不在家。〃周如水說。
〃爹出去打聽小川先生的輪船後天幾時靠碼頭,〃李佩珠含笑答道。〃她們兩位約我看電影。我們現在才從電影院出來……但是周先生怎麼會在電車上?現在又到什麼地方去?如果沒有事情,請再到我們家裡去坐坐罷。爹現在一定也回來了。吳先生也去坐坐好嗎?〃
〃我沒有事情,不過隨便走走,現在陪你們去罷,〃周如水馬上高興地陪笑道。
吳仁民暗暗地一笑,但也沒有說什麼。他心裡想:〃你方才不是說有話和我談,要到我家裡去嗎?可是現在見了女人就跟她走了。〃真正是個色情狂。〃這色情狂的綽號也是陳真替周如水取的。陳真死了,而這個綽號卻沒有死。
電車到了某一個站頭,周如水跟著三個少女下了車。吳仁民一個人留在車上,留在那擁擠的人群中間。電車繼續往前進。開車的也許不是一個熟手,車身震動得厲害,乘客們時時向左右傾倒。車上發出了一陣鬨然的笑聲。但擁擠並沒有停止。吳仁民望著那些笑臉,他的心突然感到寂寞。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在熱鬧的人群中間他常常會感到寂寞。比如在電影院,在劇場,廳子裡坐滿了觀客,四周都是笑語和吵鬧。這時候他的心就感到劇痛,他會感到沙漠上似的寂寞。在這熱鬧的人間似乎只有他一個孤寂的人,他的渴望,他的痛苦完全和那些人的不相關聯。永遠沒有人瞭解他。他無論在什麼地方總是一個孤立的人。
電車到了一個站頭,他應該下去了。但是他並不動。他不想回家去。他忍受不住家裡的孤寂。這幾天來對於他,那個房間差不多變成了囚室或墳墓,在那裡只有寂寞和死亡。他不願意回到那個地方去。他讓電車載著他繼續往前面走。
電車到了終點,所有的乘客都下車,他也下來了。他在石子鋪的路上慢慢地走著。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到這個地方來,也不知道現在要到什麼地方去。
自然這個城市是很大的。在這裡有三百萬的居民,但是和他有什麼關係呢?三百萬人都是陌生的人,沒有一個人關心他的命運。他也許會死在這裡,他也許會叫破他的喉嚨,沒有一個人來管他,也沒有一個人來聽他。〃輕副、〃鹵莽〃、〃浪漫〃這些評語像石子一般打在他的頭上。他的那些朋友現在也向他擲石子了。
〃就忘了這個世界吧。這個卑鄙的世界。就索性讓它毀滅也好。完全毀滅倒也是痛快的事,比較那零碎的、遲緩的改造痛快得多。〃他這樣自語著,似乎感到了一陣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