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吳仁民的前面,把臉掉過來,望了他一下。她的眼光和吳仁民的對射著,她的眼睛裡現出驚訝的表情。她略一停頓,便掉開了頭,依舊緩慢地往外面走去。
吳仁民看見了她的臉。這面孔並不是十分陌生的。他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她,卻又想不起來。他跟了她走出去。
她的高跟鞋的聲音有節奏地送到他的耳裡。她的細長的背影遮住了他的視線。他跟著她走。她並不回頭看,好像不覺得似的。她不坐車,他也不坐車。他沒有目的地,只是盲目地跟著她走,然而什麼人抓住了他的一隻膀子。
他驚覺地側過臉看。周如水站在他的旁邊,帶笑地望著他,一面說:〃你在幹什麼?〃
吳仁民一時回答不出來,他還掉頭去看前面。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許多男人的背影在他的眼前晃動。他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你又在想女人,是不是?〃周如水笑起來。〃但是現在不是春天了。〃
吳仁民生了氣,漲紅著臉責備道:〃你懂得什麼?你只配做茶房。你還是規規矩矩地去做茶房吧。〃
做茶房的話是有典故的。周如水近來對李佩珠非常殷勤,方亞丹便挖苦地稱他為〃李佩珠的茶房〃。他自然不承認這個稱呼,但是事實上他伺候李佩珠很像一個茶房伺候主人,而且比普通的茶房更體貼。
〃做茶房?我不承認。誰說的?〃周如水起勁地說。
〃你去問亞丹吧。誰做過茶房,誰明白。〃吳仁民嘲笑地回答。他接著又問:〃你現在到什麼地方去?〃
〃我隨便走走,我一個人在家裡悶得很,出來散散步,〃周如水皺著眉頭回答。
〃為什麼不去陪李佩珠?如今不是春天了,你又有什麼煩悶?〃吳仁民報復地說。
〃不要說笑話了,我們還是談點正經事情。我正想找你談談,我們就一路走吧,我也要到你家裡去,〃周如水換過話題說,他勉強笑了笑。
吳仁民知道周如水高興別人把他的名字同李佩珠的名字放在一起提說,他雖然常常掙紅了臉分辯,其實心裡很高興,只是他沒有勇氣對李佩珠表示愛情。所以吳仁民接著又挖苦他道:〃你要是下了決心做茶房,那麼就快點進行吧。李佩珠的年紀也不小了,你不要再耽誤她,讓她做張若蘭第二。〃
最後的一句話比什麼都厲害地刺在周如水的心上。張若蘭這個名字他早已忘掉了。但他的忘記也只是表面的。雖然被新的憧憬掩蓋住了,這個名字給他留下的創痕卻沒有完全消失。一旦有人在他的面前提到這個名字,他就會記起那個圓臉的女郎來。那個少女曾經懷著全部的愛來幫助他,拯救他,他卻糊里糊塗地拒絕了她,讓她後來嫁給一個留法歸來的大學教授。他每想起她,一陣痛悔就來絞他的心,他再沒有力量來抵抗別人的嘲笑,好像一個被繳了械的兵士一樣。
〃張若蘭,不要再提她了,我求你,〃周如水煩躁地說。
〃我現在要把我的過去深深地埋葬了。我要做一個新的人。我請你們以後不要再提起我過去的事。〃
吳仁民冷笑幾聲,不表示態度。
〃我以後要向劍虹學習。劍虹這個人的確可以佩服。〃周如水興奮地說下去,他顯然是在跟自己掙扎。他稱讚李劍虹,是要借李劍虹的力量來壓倒另一個自己。〃劍虹真難得,他才配做革命家。我說句老實話,你不要生氣,你太浪漫了。〃
〃是的,只有斯多噶派才配做革命家,同樣也只有斯多噶派才配做偽善者,〃吳仁民生氣地說。〃我自然不配。不過我記得李劍虹對人說過如水太頹廢,很少希望這一類的話……〃〃我不信,你說謊。〃周如水起勁地分辯道。
〃我何必說謊。我又不把李劍虹的話當作聖旨。我要罵你就用自己的話罵你好了,何必捏造李劍虹的話來罵你。〃吳仁民冷笑說。
〃我不再跟你爭辯了。總之,近來你的個人主義的傾向很濃厚。〃周如水明白自己跟吳仁民爭論下去不會有一點好處,反而會損害他們的友情,他不再吵了,卻換過話題說:〃我還有正經的話對你說。第一,小川后天從法國回來,你預備去接他嗎?第二,佩珠還要向你借幾本書,我替她拿去。〃
〃還有第三件嗎?〃吳仁民突然問道。
〃沒有了。你後天究竟到碼頭上去不去?去的人恐怕不少。劍虹、佩珠、亞丹他們都去,還有幾個朋友去,〃周如水含笑說。
〃我不去,〃吳仁民冷淡地說,〃你們已經有很多的人了。〃
〃我們希望你能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