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松樹出現在他的眼前,遮住了他的視線。這松樹因為它的形狀的奇特和樹身的粗大,在他的腦子裡留下一個難忘的印象。他記得他和她最後一次談話的時候,她便站在這株大樹旁邊。他注意地看著樹皮剝落了的老樹,一年前的往事即刻湧上心頭。長睫毛亮眼睛的圓圓的面龐又浮現在他的腦裡。他把往事仔細地回味了一番,充滿了溫和、親切、柔愛的感情,他禁不住夢幻地低聲叫了幾聲〃若蘭〃。於是一個痛苦的回憶就開始來刺痛他的心了:〃她已經是別人的人了。只怪當時自己沒有勇氣,放過了那個好機會,如今只剩了痛苦的回憶了……她原是愛我的,她是肯為我犧牲一切的,只是我太沒有勇氣,斷絕了她的愛,以後恐怕再沒有人能夠像她那樣地愛我了。〃他用一種悽慘的聲音自語著,走出了樹林,但又留戀地回頭望了望,又喚了兩聲〃若蘭〃,好像他的若蘭就住在這個樹林裡一樣。最後他又嘆息地說:〃可是現在已經遲了。〃
他走出樹林,前面橫著兩條土路,兩三個村姑提著籃子在路上往來,看見他,投了一瞥好奇的眼光,或者對他笑了笑。他便往沿樹林的那條路走去,腳步依舊下得很慢。他忽然站住了,把手杖挾在左腋下,右手從西裝袋裡摸出了一張摺疊的信紙攤開來讀,讀到裡面的某一段時,他特別放大了聲音,這一段是:〃汝妻已於二年前患病身故,因恐汝在外傷心,故未早告。今年自汝返省訊息傳出後,來吾家為汝作伐者頗不乏人。餘老矣,常為人譏為不識新潮流,故不欲干預兒女婚事,須俟汝歸後自行決定。惟汝究竟何時起程,應先將確定日期快郵函告,以免老父在家懸念。切記勿忘。……〃他摺好了信,忽然又把信紙攤開看了一陣,最後下了決心把信揉成一團,擲在地上,便拔步向前走了。在路上他還不住地嘆息道:〃我錯了……可是現在已經無法挽回了。〃
但是沒有人聽見他的話。
完
《雨》
序
《雨》可以說是《霧》的續篇,雖然在量上它比《霧》多一倍。寫完《雨》,我的《愛情的三部曲》已經完成了兩部。
最後的一部現在還沒有動筆。在《雪》裡面李佩珠將以一個新的女性的姿態出現。
從周如水(《霧》的主人公)到吳仁民(《雨》的主人公),再到李佩珠(《雪》的主人公),這中間有一條發展的路,而且在《雪》裡面吳仁民又會以另一個面目出現,更可以幫助讀者瞭解這個人。實際上《雨》和《霧》一樣,而且也和將來的《雪》一樣,並不是一部普通的戀愛小說。
《雨》的前三章發表以後,一個朋友寫信給我,說:〃前幾天讀了你的小說的前三章……陰鬱氣太重,我很為你不安。
你為什麼總是想著那個可怕的黑影呢?……照你的這種傾向發展,雖然文章會寫得更有力,但對於你的文學生命的繼續或將有不好的影響。自然,你在夜深人靜時黯淡燈光下的悲苦心情,我是很能瞭解的。但是我總希望你向另一方面努力。〃
他要我〃多向光明方面追求〃。
朋友說得對。但是他對我多少有點誤解。我似乎生下來就帶了陰鬱性,這陰鬱性幾乎毀了我一生的幸福。但是追求光明的努力我並沒有一刻停止過。我過去短短的歲月就是一部掙扎的記錄。我的文學生命的開始,也是在我掙扎得最厲害的時期。在《滅亡》裡杜大心和張為群的頭腐爛了,但是李靜淑並沒有死去。在《家》中高覺慧脫離了那個就要崩潰的舊家庭。在《復仇集》裡我哭出了人類的痛苦,在《光明集》裡我詛咒摧殘愛的勢力,但是在這兩個集子裡我始終沒有停止過〃光明就要到來〃的呼喊。在《霧》裡,絕望的雲霧也並不曾淹沒了希望。最後在《新生》裡我更明顯地說:〃把個人的生命連在群體的生命上,那麼在人類向上繁榮的時候,我們只看見生命的連續廣延,哪裡還有個人的滅亡?〃總之,即使我的小說的陰鬱氣過重,這陰鬱氣也不曾掩蔽了貫串我的全部作品的光明的希望……我的對人類的愛鼓舞著我,使我有勇氣、有力量掙扎。所以在夜深人靜時黯淡燈光下鼓舞我寫作的並不是那悲苦的心情,而是對人類的愛。我的對人類的愛是不會死的。事實上只要人類不滅亡,則對人類的愛也不會消滅,那麼我的文學生命也是不會斷絕的吧。
我寫文章如同在生活。我在生活裡不斷地掙扎,同樣我在創作裡也不斷地掙扎。掙扎的結果一定會給我自己開啟一條路。這條路是否會把我引到光明,我還不能說。但是我相信我終於會得到光明的。
現在《雨》放在讀者們的面前了,請你們照你們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