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裡住,打發金丹回去接她。金丹撅著嘴回來了,說:“大媽不來,說讓你回去接。她要大擺氣暢地走出沙家灣。”沙吾同回去了,嫂子笑了,說:“我給丹丹說著玩的,兄弟可當真了。”沙吾同說:“丹丹說她人兒小,大媽不給臉,撅著嘴哩!”老周嫂子笑得前仰後合,末了一臉正勁地說:“同子,說是說,笑是笑,嫂子也想了這些日子,我可不能黑饃佔住篦兒,白饃沒有處兒。”沙吾同說:“我偏愛吃你這黑窩窩。”嫂子打了他一下,說:“再說壞話,看我擰你嘴。”爾後他進了菊鄉市裡,更成了個人物了。嫂子越發說不配他了。嫂子說:“我都成了沒牙的老太婆了,你找個年輕的城裡人,也風流幾年吧,看窩囊了多少年。”那一年,他接嫂子來城裡鑲牙,從咬牙印到試口,十幾天。嫂子自己開了房間,住學校招待所,白天來屋裡給他拆拆洗洗,晚上,又走了,不讓他沾身。嫂子說:“不給你惹一點壞名聲,你好‘納新’。”沙吾同說:“看來嫂子不想侍候我了。”說得一臉真誠,嫂子才透了口,說:“要真不嫌棄我這個老太婆,那就挑個好日子,還是那一句話,咱要排排場場走出沙家灣。”又說:“把來娃一家也搬這菊鄉市裡,賃個房,做生意。”沙吾同高興地把嫂子一摟,說:“親一口。”老周嫂子這時已五十多歲了,但收拾得還算乾淨利索。沙吾同看著嫂子眼角的皺紋說:“親一口吧!咱們都老了,親一口就少一口了。”嫂子嗔怪地說:“就幾天,也等不及。這回咱們玩正經的,攢兩天吧,到時,讓你親個夠,怕是你又嫌老太婆沒水色了。”說著扭頭看看鏡子,看著,看著,哭起來了。沙吾同見嫂子這麼傷心,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嫂子別哭了了,兄弟知嫂子難,這就是讓你幸福百年哩!”老周嫂子還堅持到招待所歇涼,沙吾同依了她,說:“就聽嫂子的,今後這個家就由嫂子當。”
送走老周嫂子,沙吾同脫了外衣,只穿一件背心一條褲頭,想抹一下身子,可歇個晌兒。誰知聽見敲門,他以為是老周嫂子又回來了,逗趣說:“不讓攢水水了,要立竿見影哩?”門閃一道縫,竟是一個女人,他還沒看清是誰,女人可擠進門來。他問:“你找誰?”女人說:“找你。”沙吾同說咱們不認識。女人說:“真不認識嗎?”背了一句詩:“感嘆唏噓葉蓮去,痴心一片誰人知。”這是葉蓮的遺詩,怎麼會從這個女人的嘴裡說出來!他馬上想起慘死於洪水中的葉蓮,問:“你是——”女人先是一笑,接著就哭了:“我是葉蓮。”沙吾同驚出一身冷汗,他大叫一聲,就往外跑,被女人從後邊拉住了。沙吾同說:“葉老師,我知道你死得好冤!你是個好女人,好老師,好經理。當時給你進行厚葬,就是想讓你的靈魂早日安息,要你的精神像松柏一樣萬古長存。你要真是葉蓮,你就去纏死鄭連三。”女人哭了,說:“沙老師,我不是鬼,我是葉蓮啊!”說了她當年出於無奈,偽造了投河自殺現場,跑到南方,混了十幾年。她這十多年,良心從來沒有安生過,總想著那些供貨廠家的工人們,領不到工資的眼神。她哭著說:“我的脊樑上就像背上了一盤磨扇,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總想著還錢,還錢。我就拼命地掙錢,掙錢。想贖回自己犯下的罪惡。打過工,開過飯店,又開咖啡屋,啥都幹過。”哭得更厲害了。沙吾同無疑在聽“聊齋”故事,還是驚魂未定。他說:“你要是葉蓮,你讓我掐你一下好嗎?”女人說:“你把我當鬼吧,我是葉蓮的鬼魂回來了。你掐吧,掐出血沒有?”沙吾同先是試著挨住女人的手,後來就一把握緊了:“是葉蓮,是葉蓮。”儘管眼前的女人老多了,他從那聲音,那眉眼,還是認出了面前這個女人就是那個像媽媽一樣照料女兒的葉蓮。他背了悼念葉蓮的那首詩:“感嘆唏噓葉蓮去,丹心一片誰人知。人說痴情女子好,我為紅顏薄命哭。惟怨芙蓉不千金,愁煞商場一弱女。但願東風涼夏日,荷塘激盪安魂曲。”葉蓮說:“這是你為我寫的悼詞吧!”沙吾同還浸沉在往事的回憶裡,葉蓮叫了一聲:“沙大哥!”就撲在沙吾同的懷抱裡。待葉蓮哭了一會兒,沙吾同問:“你這回來就是還債的?讓人看見你,還不把你撕吃了。”葉蓮說:“這麼多年,賺了點錢,還債也不能還到空地裡。我回來是要考察一下,如果單位垮了,我再把錢寄過來。不然,不知道掉進哪個貪官的腰包裡了。”沙吾同說:“真難為你一個弱女子,在南方那樣一個地方摸爬滾打,掙點錢,多不容易。還想著還債。”葉蓮說:“是難哪!”眼睛裡閃著淚光,“那時,想著如果有個男人一起來受這個煎熬,就好多了。”沙吾同還是那句話:“難為你呀,難為你呀!”葉蓮說:“那時,我就想你,真的,就想你。”